我是大男生,本来应该跟男同学们挤在一块看金庸,可我却钻进女生窝里,像白痴一样看琼瑶。丫头别噗哧笑!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很多大学教授蹲在马桶上偷偷读金庸和琼瑶,边读边感叹:问世间情何物,直教生死相许!这个场景诡不诡异?丫头你不生气啦?来,把梳子掏出来给我,让我帮你把你脖子上那一丛野草样张牙舞爪的乱发丝,梳一梳吧。我的情况并没那么严重。我只是呆呆站在布告栏前(校长绷着脸站在一旁摇头)痴痴眺望琼瑶女士的《船》,念着念着,心酸酸,眼前就浮起一个凄美的意象来:冬阳暖暖草木森森,台北市罗斯福路旁那长长一条巷弄,人影漂漾,一个花信年华的女郎发丝飞扬,身上穿着一袭阴丹士林蓝布旗袍,脖子缠绕着雪白围巾,手里拈着一根柳条儿,兜啊兜,梦游似的觑起眼睛蹙起眉心,眺望漫天柳絮飞鸦,仿佛想着什么心事,独自个从巷口踅进来,在巷心庭院深深一扇朱红门扉前停下脚步,蓦然回首,两行泪珠扑簌簌滚落下来……丫头!这段文字凄美不凄美?你听了有没有感到心酸酸?
——可是,那时台北早已没人穿阴丹士林旗袍啦。我妈有一件,那是我爸从江苏老家带来的。
——我刚才念的是文学作品,丫头!这样写才凄美。
——那你当初一来到台湾,就天天跑进罗斯福路巷子里,遛达,踱步,希望遇到小说中那个发丝飘飘、身穿阴丹士林蓝布旗袍、手拿柳枝条兜啊兜的小姐啰?
——那倒没有。为什么?因为我不喜欢听人家打麻将!刚到台北,住在台大侧门新生南路温州街巷子里,日日夜夜听到麻将声,满巷满弄一波一波哗喇哗喇,潮水般此起彼落,心里就觉得——嗒然若失吧。
——你想到你那位阴丹士林女郎,这会儿正跟三个欧吉桑坐在庭院深深的屋子里打麻将:“碰,一筒!”“小蓉,我这只鸡怎么碰你的一筒啊?”“夭寿,你又不是没碰过!”你心里一想到这个场景,就觉得“嗒然若失”?
——朱鸰,你别睁着你那双乌溜溜大眼睛睨着我,鬼笑鬼笑。
——瞧你也够难过的了,我不糗你了。你还没告诉我,那天早晨天曚曚亮,你怎么会在罗斯福路上碰见他老人家?
——哦,那年秋天我刚到台湾,在新生南路租了个房间。一天夜里躺在榻榻米上倾听那满巷麻将声,哗喇哗喇打情骂俏,不知怎的,一时悲从中来,就翻墙摸黑爬进台大校园,在农经馆门外走廊水泥地上铺两张报纸,双手抱着头睡觉。睡到半夜忽然眼睛一花,看见校警握着一支手电筒站在我身旁。我不想回巷弄里听麻将声,就走出校门口,沿着罗斯福路梦游似地一路逛下去。四更天,天色待亮不亮。丫头,你看过破晓时分的台北城吗?万家灯火燃烧了一夜,终于熄灭啦。这会儿你听得见满城大大小小两百万颗心脏,扑突扑突跳动。齁——齁——齁——男男女女张开嘴巴,流着口水,挺尸般仰天躺在水泥公寓楼房里那万千张席梦思床上,一声长似一声争相打起鼾来。可你抬头一望,满天星笑靥靥。半瓢水月下只见东一盏西一簇霓虹,蹦蹦溅溅,活像一窝窝五彩斑斓的蝌蚪,不住睐眨着眼睛,这黎明时分还只顾戏耍在满城飘漫起的晨雾中。空窿,空窿,北上莒光号列车驶过淡水河铁桥,呜——呜——呜——扯起嗓门厉声尖叫着冲向终点站。哈啾哈啾哈哈啾,铁笼子里一百只黑毛猪挨挤成一团,浑身打哆嗦,喷嚏连连,不住颠跳在两辆天蓝五十铃卡车上,急急慌慌,闯过路心一滩一滩水银灯光,赶在天亮前奔赴屠场。整条罗斯福路空荡荡清冷冷。飕,飕,雾中一盏盏车灯闪烁、迸亮。满街的士三五成群醉醺醺互相追逐叫骂,呼啸而过,冲闯过红灯,惊醒车厢后座黑窝窝两条耳鬓厮磨的人影。耳鬓厮磨是什么意思?你猜呀,丫头你很聪明嘛!小小一颗心生了七八个窍,别人的心都只有一个窍。别打岔!听。烧肉粽——烧肉粽——巷中一瘘子人影白发苍苍,弓着腰,顶着西北风踩着脚踏车挨家逐户嘶唤叫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