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冰和我有过一段形影不离的时光。我年龄稍长,主意多、反应快,冰大多数时间像影子和回声绕在我左右,但冰能够即兴地把想象与感受用眼神姿态放大传播,那曾是我望尘莫及的天赋。所以幼儿园里,她在台上领舞,我在旁边击掌拍手,但一下台,我指东道西,冰言听计从。我在台上那点嫉妒,让冰手拉手一蹦跶,立刻烟消云散了。
幼儿园的底细如今足以让我有恃无恐,我说:“这种眼神还是留给杰克吧!”
冰不肯罢休,幽幽地说:“其实我真正爱的是你。”
“你爱的是你自己。”
“自恋有什么不好吗?”
杰克的“冰小姐”把我带进楼上一间卧室。房间的陈设是中国风,雕花檀木床、空心圆木凳、衣橱门上有贝母庭园仕女拼图,靠窗还有铺了锦缎垫的日眠榻。“果真是小姐的春闺。”
冰没说话,拉开衣橱的门,拖出沉甸甸的红木箱,掀开盖子,淡淡的樟木味道飘浮起来,浮香缭绕一摞日记本,布面、缎面、再生纸面,每一本都别致,每一本都心事重重。“我从小学开始写的日记。”冰说。
冰半跪在箱子旁边翻拣日记本。入秋的下午,五点多,窗外天色迅速暗下去,水流一样的速度与质地。我站在箱子另一边,冰的脸与装满心事的红木箱模糊成一片。如果此时你在身边,会不会在画布上,把她的身体抽象成一方暗红,而她的脸,你会用什么颜色?会不会保留那些精致的曲线?怎么描绘一个女子二十多年的记忆与心思?
冰忽然抬头说:“这不是我的春闺,是杰克的太虚幻境。”冰的笑颜自得而诡秘。
我的目光落到檀木床上,质地细密的丝光被褥柔软平整,饱满的靠枕层层叠叠罗列其上,看不见一丝凌乱,都像训练有素的女佣,守口如瓶。
“怎么,销魂的时光只属于陈盈和安东?”冰小姐挑衅道。
画家与粉牡丹
第一次去你的画室兼公寓,我差点迷路。周末,洛杉矶下城偏僻的街道,仿佛完全被弃置,荒芜、落寞,像斑驳蒙尘的红砖墙上反叛少年随意喷抹的线圈。装运货物的大木箱从退色的涂鸦后探出墙头,货物清空了,只留下漂洋过海的沧桑。三两个无家可归的人,如凌乱废弃的包裹,散落在街角巷尾,面目不清。
下城的街区,一直是我努力回避的真实,我们来到这个富足、机会均等的国家,不就是为了远离那些令人丢却尊严、丧失希望的真实吗?
你选择置身于这样的真实中,仿佛人世的无奈,也能像丰沃的土壤开出瑰丽的繁花。你去流浪汉收容所教他们辨别色彩,向他们呈现灰色阴影之外的热烈与辉煌,他们说你是“来自俄国的爱”。
我停车在楼下,阳光灌满空旷的街道,胸前的粉牡丹暗自闪烁,像你那天隐约向我呈现的另一种真实,兼有探险与许诺的诱惑——你固然善于呈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