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走着走着就散了(4)

彼年此时 作者:闫红


他说,没想到岳飞的词写得这么好,我以为全是“怒发冲冠”之类的呢。我看着白纸黑字,想的却是,这是他今天早晨抄的吗?昨晚,他也如我们一样,没有睡好吗?“起来独自绕阶行,人悄悄,帘外月胧明。”我想象这少年,夜深悄然起床,面对满院月光,会有怎样的心事?“知音少,弦断有谁听”更道出几重景深,在日常的寒暄与微笑之外,那口不能言的诉求。

我承认,我是个太容易入戏的人。当我和艾咪站在窗边,看着下面萧索的园景时,更有了新的灵感。那是个极静的院落,有老树枯死委地,像是经年人迹罕至,像聊斋里的场景。于是,我笑着问,晚上看书的时候,有没有女鬼来访?林说,有时好像听到有脚步,掀开窗帘看看,很失望。我们都笑了。

那一天,我们还聊到了未来。我说,我想当个作家。林说,他不知道,实在不行的话,他就去街上摆个卖衣服的小摊。他这样说的时候,我的心真实地痛了一下,我仿佛看见,他安静地坐在一个小摊前,小摊前人来人往,无人驻足。我不希望他这样生活,我希望他过得好。

我后来送了一本我发表过的作品的剪贴集给林看。还给我的时候,他用一反平常的强烈口气说,他没想到我能写得这么好。他以前看过我的作文,是四平八稳的那种漂亮,在我发表的某组散文诗里,他看到了不一样的才情。

他说的那组散文诗,如今看来,尽是青春期的长吁短叹,不无矫情,可是,如今看来,那种矫情也是有光芒的,多么美好。

今是而昨非

新年快要来临的时候,林送我一张贺卡,夕阳下,两个剪影面对面站着,中间的距离,显得意味深长。在我们那个年代,不会有太直白的表达,些微的情愫,都必须微妙地透露,接收者再从细枝末节地仔细地辨寻。艾咪说,林是喜欢你的。

这样进行下去,我们这个五人组,应该会发展成一个校园版的恋爱故事——艾咪已向我承认,她喜欢范。周也看出了这一点,有点不忿,他未必喜欢我或者艾咪,但是,作为奇数里被剩出来的那一个,总是不愉快的。

应该庆幸吗?就在故事就要朝通俗的方向发展的时候,一个偶然事件,让一切急转直下。我无意中看了一篇小说,一个关于“中国爱情”的长篇,那个东北作家的叙述浩浩汤汤泥沙俱下,几代人几辈子的光阴与命运揉搓出的爱情,那么雄浑有力,又明媚婉转,我用两个不眠之夜看完这小说,就五迷三道地入戏了。

我给作家写了一封信,寄到他所在的那家文化机构,居然收到他的回信。拿到那封信,正好下了大雪,雪纷纷扬扬,像迷你的白色箭簇,我拿着信朝家跑,路上还滑倒了一跤,但那又怎么样呢?一件大好事,总得有点儿小坏事伴随啊!我爬起来,继续跑,雪落在我的肩头,我的头发上和睫毛上,眨一眨眼,雪花融进眼睛里,如果有谁看见我,一定会发现,我的眼睛,特别的晶莹。

作家的信里说,我没有想到,在如此遥远的安徽,会有一个高中女生喜欢我的小说。——如今我也到了作家这个年龄,想想看,要是有个高中生迷恋我的文字,感觉是挺特别的,何况那时,传媒还不像今天这么发达。

我陷入了新的想象中,我想象我去那座东北城市,夜晚的大街空空荡荡,我四面八方打量,找不到作家所在的地方;又想象作家来我所在的皖北小城,来到我们学校,甚至来到我们教室门口的那条走廊上,在昏暗的光线中,他看着我和几个同学一起走过,近在咫尺,我却无从察觉,这让作为想象的编撰者的我,感到疼痛。

这样的想象太迷人了,我沉溺于此,上课时也魂不守舍。有天下午,上物理课,我正在神游八荒,突然听到物理老师喊我的名字,我呆呆地站起来,他问了我一个问题,我答不上来。那个小老头看了我一眼,说,你,就一直站着吧!我站着,这个世界与我的想象反差太大,干瘦的物理老师,还在喋喋不休地讲,我突然间失去耐心,背起书包,夺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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