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在仁里街能捡到什么(1)

彼年此时 作者:闫红


一个特别的礼物

仁里街是一条很小的街,红旗小学就在那条街上。我踢踢踏踏,背着大书包,蹭着墙走——我妈恨死了我这样,说我新书包的边老是磨破。我也想注意点儿啊,可是,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蹭了墙,走在路上,注意到这些,太难了,我左顾右盼,记住的是看到的事儿。

仁里街是一条很小的街,两边房子又矮又暗,家家门户大敞,光线斜射进去,照着他们一大半的日常起居,有人在刷牙,有人在蹲着吃饭,有人吭哧吭哧地洗衣服……漫长的冬天里,可以看到老太太坐在床上,衰老的身躯,被破破烂烂的棉被掩埋掉一大半。

仁里街上,住着小丽和和她爸妈。她妈总是尖着嗓子叫:“小丽啊,小丽!”那女人身材矮小,与能够划破玻璃的尖细嗓音对比鲜明,她永远穿着一双特别深的胶鞋,佝偻着腰扫马路,那胶鞋要是再深一点儿,就能把她整个人装进去。小丽爸也矮,我看到他时,他都推着个垃圾车,他比那车高不了多少。

他们家的房子很小,这意味着进深很浅。好多次,我上学时,看见小丽站在床上,小丽的妈,骂骂咧咧地在给她穿衣服。小丽抬高手臂,脏脏的脸上,一双眼睛很大很黑,大得空洞,黑得愚钝,像个被遗弃多时的布娃娃,她眼睫毛也像娃娃那样长而密,排在愣愣的眼睛上,平添几分贫贱卑微。

他们是我所知道的最底层。那年月,没有贵族,我爸还养兔子贴补家用呢。但是,我们的那种穷,只是没钱,与我们自身,还隔着一层——只要有饭吃,有衣穿,有可以把自己藏起来的房子,穷就贴不到身上来。

仁里街上的穷,是现实的穷法,快要活不下去的那种穷,穷到骨头缝里。它是我心底的一层阴影,千万不能活成他们那样啊,这么多年,那是我的心理底线。

我在仁里街踢踢踏踏地走,经过小丽的家,绕过传说中的“挖心老头”,去上学。我蹭着墙,低着头,好像是指望在地上捡到点儿什么,我不是故意要这样的,可是,在仁里街上走了那么些年,捡到点儿什么,也很正常。

有一次,我捡到了一只乌龟。

我记得那天很冷,下午的课堂作业写得太乱,被老师骂了一顿,说再写成这样就要请家长。我不知道怎么才能写得不乱,苦恼死了,我低着头,一路踢着地上的小石子。忽然,一个石头一样的东西出现在眼前,我定睛一看,居然,是一只乌龟。

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乌龟是罕见的动物,出现在这里就更奇怪了,附近没有池塘,仁里街上的人家,都不像是养乌龟的主。这只乌龟出现在我脚前,像是一位远客,又像是上帝看我太惨,送给我一个特别的礼物。

我蹲下去,捡起来,看仔细,欢喜要从胸中冲出来了,我一路奔跑着回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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