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晓时分,她伏在暗巷之中,怀抱着足以将整座玉京通通烧为灰烬的愤恨之火。肩胛下箭伤灼痛,稍一牵动,血和脓就从鼓胀的褐色的筋肉中渗出。大群金红光点自眼前飞掠而过,仿佛那一夜满城飘舞的焰星。
已经整整二十余日了,可她依旧感觉到一阵一阵晕眩,感觉到无所不在的疼痛以及……虚弱。
那又如何?
何流苏紧咬银牙,她不是活着来到这里了吗?她还活着!她下意识地伸手摸向腰间,空空如也。这才想起,光风剑——连家传了几十代的宗主信物,也一并丢在了那场大火之中。
纵然依旧活着,可已经……真的一无所有了。
除了……仇恨。
幸好还有仇恨,那不肯熄灭的蓝火苗支撑着她守在这里,像猎豹等待它的猎物,足足一天一夜。头顶日升月落,空气中满是鞭炮的欢快气息。今日是新年,是万象复苏辞旧迎新的日子,她几乎忘了。此时此刻,存在于她脑海中的,唯有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以血……还血。
宣佑三年正月初三,天正要亮,那个男人终于出现了。
他穿一件烟灰色大氅,满面疲惫,行色匆匆,甚至没有带一名侍从。何流苏只听见自己口中银牙咯吱一声,人已如离弦的箭般疾冲了出去。挥舞手中捡来的单刀,不由分说就是一通猛砍,气势凌厉宛如暴风骤雨。
那男人显然吃了一惊,饶是他应变奇速,堪堪避过两刀,还是被第三刀带上了衣襟。长袍划出了长长的一道口子,他这才看清眼前来人——双眸中闪出惊诧,单手一扬,大氅飞起,已卷住了她的刀光。
“……流苏?你怎么……你的脸!”
何流苏拼命去夺兵刃,只可惜肩膀的伤势太重,稍一使力便觉浑身刺痛无法忍受。她咬牙道:“何隐,你发过誓的……你对着历代宗主的灵位发过誓,只要我帮你,你就想办法让小姐活过来!你这背誓的懦夫!”
何隐的面容赫然比半年前苍老了许多,鬓边都是一缕一缕的银丝。他紧锁眉头沉吟许久,方道:“我绝没有骗你,《白莲内典》里记得一清二楚,‘双星辉照,莲华不死;终将复起,其势更烈’……你看到天上‘荧惑守心’、星象大异了吗?这都是真的!只要集合众人之力,副统领真的有可能活过来……我也正是因为如此才隐忍至今的。”
“那你就去做啊!”何流苏忍不住尖叫,“将军死前既然把《白莲内典》托付给你,就等于把我们一族的命运都给了你。可你呢?这么久以来究竟都做了些什么?你甚至到现在也不肯告诉我,究竟怎样做,才能让小姐返魂!”
在何流苏的诘问面前,何隐竟无法直视她的目光,他侧过头去,双拳紧握,几乎将手中的大氅绞成碎片。
终于,他回过头来,咬牙道:“流苏,你要知道……”
他并没有把话说完,因为就在这个当口,远远地,自龙首原上太极宫的方向,传来了一阵哀愁的钟声,悠长地轰鸣着,缓慢而充满悲悼。
……当——当——当——
何隐的脸色瞬间变了,眸光暴涨,手臂的肌肉虬结如铁。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仿佛被人勒住了喉咙,“先祖啊!难道真是天要……亡我白莲吗?”
在这座大江以北最为宏大华美、壮丽威严的都城里,连绵的钟声响彻云霄。从城北的龙首原沿着可供十驷马车并排而行的朱雀大街南下,不断有新的钟声加入这道合唱,最终汇成滔天的音海。
玉京里上至八十老者,下至七八岁的幼童,都记得这钟声——都记得三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