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两个好人。
他们走了。我把票紧紧地握在手心里,反反复复地举到眼前看着它——它多像世界末日的船票啊!
不知道什么时候天已经放晴了,外面的风雨消失得干净彻底。我透过玻璃门望出去,傍晚的余晖温情地涂抹着广场,人群变得如牧场里的羊群一样悠然自得。我看着他们,也用另外一个自己看着我。我知道我不能变成他们中间的任何一个,我固执地把我摆在他们之外——痛苦,冷清,麻木着,我不相信自己一夕之间就成为了他们。
五月,又是一个五月。还是一个五月!已经是夏天了,我却冷得瑟瑟发抖。
从进来我就死死地坐在凳子上,丝毫没有挪动半步,这时方知腿脚都麻了。我努力站起来走到服务台,买了两杯橙汁和一个鸡肉汉堡——我已经四十多个小时没合眼,水米未沾牙了。我一口气喝干了一杯,就着另一杯,开始艰难地吞咽汉堡,每一小口都要付出巨大的努力。胃是绝对地不配合,咽下一口它都试图顶回来。我不着急,翻上来我再压下去,一点一点地坚持,反正我有的是时间。我需要体力,最少我得把力量维持到见到女儿那一刻。
好像从有记忆以来,我还是第一次面对这样重大的事情,但是我既不恐惧,也不伤心,甚至没有一点心酸。我知道哭没有任何用处,也不想哭,只是反复地在我脑海里植入这样一个信息:他不在我身边了!可是他去了哪里,没人告诉我。他突然就这样失踪了,失踪得没有一点踪迹。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将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为什么失踪。那是一个国家机密。
十五
稽查让我去五号车厢等他,我半秒钟都没再停留。可是从十号车走到五号车,我走了十多分钟。那么多没有座位的人,坐着、站着、地上躺着,男人、女人、青年人、面相痛苦的老人、睡着的孩子。那一刻我深深地体味到,在我的痛苦之外,还有别人的痛苦。过去我看到并参与过这样的痛苦吗?即使看到过,我的心也不会戚戚其尔,毕竟事不关己。可是现在,我置身其中,既置身于他们之中,也置身于他们的痛苦之中。我与他们在这混乱中会合,已经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也许,他们的痛苦比我的还要大,只是他们习惯了痛苦,把痛苦看成生活的一部分,因而那种平静看起来也更服帖——那不过是他们的家常。
我想起曾经看到过的一部非洲野生动物大迁移的片子。一群野马过河的时候,一个小野马被水中的鳄鱼拖走了。它的母亲一边站在岸上看着渐趋平静的河水,一边看着渐行渐远的野马队伍,犹豫不决。但是眼看队伍走得快看不见了,它还是抛下水里的孩子,飞奔着去追远去的队伍。
生活就是如此规定的:要么死,要么服从。
自敬川出事以来,我几乎见证了生命中所有的恶:栽赃陷害者有之,隔岸观火者有之,落井下石者有之。薛宝钗以蟹讽世的“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岂能道尽其阴暗的万分之一?我去日本参加作协的一个活动,回来给朋友捎了一点化妆品和西洋参什么的,立马就有人写告状信,说我“拿着世界各地都能通用的信用卡(这种卡到现在我都没见过是什么样子,而且至今也还没有刷卡的习惯),花了十几万美元买奢侈品。”(老天爷,怎么带回来?若是十几万日元倒是有可能。)还有,那种不动声色地伤害,更让你防不胜防。比如有时候一起吃饭,当着外地一帮作家的面,忽然给你夹一筷子菜,说:“哎呦你最近可是遭了大罪了!老公还没回来吗?前天谁谁谁还说你离婚了,我真不信!”他们最知道怎样下手才最狠——惟一比伤害更难受的就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让别人知道我曾经、正在和仍然受着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