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川呆坐在那里,一时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如果不是小妹拦住我,我差一点拍案而起。当时我想,摊上这么一个死不讲理的父亲,真是莫大的悲哀。谁知到了晚上,母亲却把我喊过去,交待我说,让敬川抓紧给我父亲承认错误。
“他有什么错误?”我大声问道。
“快去吧!”母亲说罢,转身进了厨房。
我真想说,我们再也不进这个家了,我眼里再也没有这个糟老头子!可是,当我气愤地把母亲的话说给敬川时,他一声不吭地去了我父母家……从此谁也没再说过这件事。
其实在敬川刻意不成为他父亲的时候,我的哥哥们也一直在努力不成为自己的父亲。在家庭里,他们更加不像是父亲的儿子。与从来不顾家的父亲相比,他们把家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对老婆百般呵护,对孩子婆婆妈妈。大哥从县委办公室提拔到一个很重要的乡镇当一把手。没干几天,他坚决要求调到县里,什么职务都不要,也要跟老婆孩子在一起。大侄子学打篮球,他不顾在战场上留下的腿伤,跟着跑全场。后来儿子又改学乒乓球,他天天跟着电视练拉弧圈。有一次,儿子突然提出来说不想上学了。他看着马上就要冲刺高考的儿子说,不想上就回家来待着。后来还是我知道后回去把他儿子训斥了一顿,才让他回到了学校。
我二哥也比大哥好不到哪去。他根本不是两个女儿的爹,简直就是她们的哥。工作之余他最大的快乐就是陪着两个女儿玩儿。大女儿是学美术的,大学读的是中央美术学院,当学生的时候就曾经为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画过插图,颇受圈内的好评,毕业后考上一个国家级刊物的美编。他左一个电话右一个电话,劝说女儿放弃这个工作,回到他所在的县城。现在大女儿是行政机关的一个小职员,与她中学时的同学、一个农民企业家的儿子结婚生子,再也没有画过一张画。一次他们一家三口来看我,我差点没有认出那个笨拙地侍弄孩子的小媳妇是我那曾经灵秀乖巧的侄女。
有一次,我跟二嫂说起我的二哥。我说:“你是最幸福的女人。”她看着我愣了半天,说,“真的?说来看看我怎么个幸福法。”我说:“第一,你什么心都不用操……”二嫂打断我说:“你要是仅从这个方面讲,说实话现在像你哥这样顾家的男人真不多。可是,”她苦笑着摇了摇头,“你知道,跟一个好人生活在一起,有多累吗?”
“累?”我觉得简直莫名其妙。
“岂止是累!”二嫂长叹口气,“你二哥太细腻了,他对这个家像爱护一件瓷器,好像我和孩子都是易碎品,光怕磕了碰了。有好吃的,他说不爱吃,都留给我们,可是剩饭剩菜都是他抢着吃。到饭店吃饭,他从来不点菜,都让给我和孩子。从跟他结婚,我没买过一件衣服,都是他挑好选好,我有一点异议,他就跑着去换。”
我想起二哥为他的女儿们写的那些诗和文章,画的那些画,不禁默然。
“你还不知道,”二嫂接着说,“结婚后我就出去旅行过一次,还是单位组织的。从我离开家,他就一会儿一个电话,怎么吃的,怎么住的,天气怎么样,都看了些什么……后来我实在不好意思,就借口家里有事,半道上回来了。我们没生过气,他对孩子也从来没有大声说过话。可是,他只管他自己的感受,从来没有问过我的感受,他觉得给我们这么多,我们应该感到幸福。他想占有整个世界,而我却只能拥有这个家,但也不是全部。我必须不断地贬低和缩小自己,才能让他完美。你说,这跟家庭暴力有什么本质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