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还安慰我说,人哪,只有享不了的福,哪有受不了的罪?
想想我的父母,我既悲哀又宽慰。他们是什么时候相爱的,难道不是老了之后我们才看出来他们爱情的端倪吗?可是,对于爱情来说,这算不算太迟了?男人女人老了之后,即使他们好得像一个人,也是两个离得越来越远的个体,“男人的身体老了之后衰败很慢,渐渐失去了物质形态,最后化作灵魂存在于世;相反,女人的身体越是无用,它就越是一个身体,一个沉重的负担。”
他们是用隐藏自己的衰败,来减轻对方的负担,因此看起来才有爱情的模样吧!可是,如果他们这不是爱情,什么样的才算爱情呢?
我拿着听筒,悲哀像电流一样吱吱啦啦地在我周围弥漫,本来我想哭出来,可我忍住了,我现在遇到的这个坎儿,与父母这一辈子遇到的坎儿比起来算个什么呢?况且,在中国,敬川出事不是一个意外,也不是一个例外——每当一个官员出事的时候,就会在一个较大的范围内引起非常的动静。观者如堵,伤者自伤。不管对谁,这事儿都不是一个喜剧,即使是带着观看喜剧的心情入戏,最后也会发现并没有什么可喜的事情。
不说也罢。而更大的悲哀在于,喜也好,悲也好,它已经脱离了事件本身,像一片漂浮在水中的无根之萍,被孤零零地切割出来。没人关心它的来龙去脉,好像它本来就该是那个样子。我记得蒙坦说过:“我们因外在因素受到的伤害,不及自己对这件事的看法更深;对发生的这一切,我们的态度完全取决于我们自己。”是啊,是啊,事实就是这样,而不是别的样子。
我常常想,为什么敬川出事之后,我越是想拥抱这个世界,越是被这个世界推得更远,因而让我不堪其痛?而我的父母,他们即使被所有人抛弃,也仍然会一如既往地活下去。过去我总觉得他们活得没有自我,如果自我的意义仅仅是用于与这个世界对立和决裂的话,这种自我还有多大意义呢?从父母的身上我懂得了,所谓的意义只是,自己一天比一天过得要好。你恨别人的时候,说明之前你心里已经有恨;你伤害别人的时候,说明之前你心里就有了伤害。所谓宠辱不惊,就是在生死关头,心里也一无挂碍。
我想起父母的过去。1968年,我才两三岁的年纪,可那些事情却带着很深的灼痕留在我的记忆中(也或许,是我误将他们的叙述移植进我的记忆)。有一天父亲很晚还没有回来,母亲带着我和两个哥哥在小厨房吃饭。门突然被推开了,冲进来一群端红缨枪的人,男孩女孩都气势汹汹的。我听不懂他们说的什么,可她们的神情和声音都非常严厉,要母亲交出大走资派。我吓得哇哇大哭。母亲搂着我,镇静地对他们说,别吓着孩子。母亲的平静遏制了他们的激烈,她像拉家常似的说,我丈夫挨斗还没有回来,我陪孩子吃完饭就去找他,然后指着桌子上盛着饭菜的碗说,你们看,这是我给他留的饭菜,他多晚回来都得吃饭吧,要不你们明天怎么斗他?
还有一次,一条街上都站着黑压压的人,一眼望不到边。父亲被一帮人拉扯着,上衣的扣子都快掉完了。那帮人边走边推搡他,他高大的身躯被推来撞去的像一棵风中的孤树。母亲见状,把我交给一个阿姨,冲上去护着他。那帮人怎么都把母亲拉不开。父亲回来后批评了母亲,说她这样做除了让事情更复杂,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母亲说,多复杂啊,不就一条命吗?我看不见就算了,只要看见就得冲上去,就是死了也没啥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