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947—1957/舍弃(5)

我从未爱过这世界,我只喜欢你 作者:艾玛·亨德森


我对这最后一刻的记忆是这样深刻,并不难想象自己也在那倒行的车上一起后退,只需再多一丁点儿想象,便能看见自己向前奔驰,前往一份全新的生活、一份属于蓝眼睛宝宝莎拉的生活。她是出租车里一只上下颠簸的襁褓,在带襁褓回家的路上,母亲和米兰达还特地让车停下,为了给莎拉买一辆最大、最傲人、最耀眼的摇篮车。

莎拉出生在伦敦一家大学附属医院。这次不能再有任何怠慢了。她生在凌晨三点。几小时后,在3月狂风呼啸的清晨,母亲将莎拉搂进怀里喂奶。当她看着健康的婴儿,一种作呕的感觉席卷她的全身。婴孩颤抖的身体蜷缩起来。有一瞬间,她感到疑惑,是否宝宝对自己也有同样的厌恶?但很快母亲就忘了疑惑,焦躁地将婴儿从胸口扯下来。莎拉很快被抱去保育室,在那里哭喊了四个小时,并再次被抱给母亲喂奶。这一次,母亲对自己本能的厌恶有了心理准备,强迫自己让婴儿把奶吃了。但她怎么也无法低头注视着婴儿。一位护士经过她们身边,莎拉竭尽全力地吸着,但母亲的乳房陈旧而松弛,乳头像橡胶一样硬——格蕾丝,我,把它们用旧了。莎拉噘起嘴,用力皱眉。成天苦着一张脸,护士发牢骚说。莎拉用前所未有的嗓门儿哭喊起来,疯也似的踢打,裹紧的襁褓都松开了。母亲看见拧成一团生气的小脸和灵活的四肢,没有任何反应。

第二天傍晚,父亲带米兰达和约翰来看小宝宝。莎拉的尖叫令约翰感到不快,却让米兰达很是满意。“我懂。瞧我的,”她说,“我带她去散步。不如我们给她买辆新摇篮车吧,母亲。”

就这样,由于母亲的冷淡和米兰达的热心,购置新摇篮车的计划成形了。

在莎拉几个月大的照片里,这辆摇篮车每每粉墨登场。这张照片里,她躺在车里,车摆在正开花的苹果树下。那张照片里,车在远景中,地点是海滩,几条毛巾挂在摇篮车扶手上。还有公园的这张,约翰倚摇篮车而坐,正在认真阅读——米兰达朝镜头举起莎拉。还有在伦敦家中的花园,莎拉坐着摇篮车,穿着绣有玫瑰花苞的白连衣裙和白色婴儿短外套,戴婴儿学步带。照片中她胖乎乎的手紧抓摇篮车边缘,正满怀喜悦地摇着它,这一次,莎拉总算露出了灿烂的笑容,且似乎笑得咯咯有声。莎拉的双眼,睁得大大的,透出惊讶的神色,呈现出一种淡珍珠色、一种在黑白照片里最容易失色的颜色。他们说她的眼睛幽蓝澄澈,但她的眼睛并不如我的蓝,而且,有时在我看来,她的眼睛其实是海绿色的。他们叫她莎拉小囡、莎拉贝贝,给她取各式各样的小名。所有人都为她的活力而惊叹,我这个动作麻利的小妹妹,三个月大就会翻身,五个月大就会爬,八个月大已经能走路了。

莎拉说,她这么小就会走路的事绝对是瞎编的,但我知道这是真的。我是看着莎拉走出第一步的。那是1958年11月10日,我十二岁生日那天。母亲和父亲带莎拉来看我。

他们说,米兰达来不了,她学业太忙,约翰也忙。所以只有小宝宝莎拉来。这么小,简直不算数,护士长说着,在探病家属申请表里打了个钩。

父母说,他们是坐火车来的,因为有摇篮车要带,而且探病家属购买三等车票可享受40%的折扣。他们让我抱了莎拉,先是在活动室,后因雨停了,我又在室外抱了抱她。母亲将莎拉放进黑色大摇篮车。莎拉哭了。

彼时,我更虚弱了——他们说是因为肌肉萎缩,所以他们让父亲在一侧架着我,另一侧,母亲一手紧紧攥着我的手腕,另一手推着摇篮车。莎拉哭叫着,风咆哮着,草地布满泥泞。待我们一瘸一拐走过草地,来到远处的老板球场,大家都累了,心情也糟透了。父亲帮我坐在一张潮湿的长木凳上,走到角落里,背风点起他的烟斗。

“你想不想再抱抱?”母亲将哭喊的宝宝从摇篮车里抱出来,问我,“来。”她将莎拉放在我腿上,转身调整摇篮车车篷,为回去做准备。莎拉极轻松地就挣脱了我的怀抱。她停下叫声,站起来,抬头看我,一只手扶着我的膝盖。她稀疏的头发被狂风吹向空中,露出下面嫩薄的青头皮。

莎拉用另一只胳膊伸向远方,支出拇指和食指,形成“L”形。这是一个邀请。接着,她走起来。她走过板球场上正在腐朽的木板地,绊倒在场地边缘泥泞的草地上,但她还爬起来继续走。我们的母亲,当然,她看见这一幕,呼唤着父亲,两人向莎拉跑去,拦住她。

多棒的小演员呀,我的小妹妹。

丹尼尔也很会表演。

我来到布瑞尔的第二天,就遇见了他。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Copyright © 读书网 www.dushu.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备15019699号 鄂公网安备 4201030200161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