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北京,仍住法源寺庙内,卖画刻印,生涯并不太好,那时物价低廉,勉强还可以维持生存。每到夜晚,想起父母妻子,亲戚朋友,远隔千里,不能聚首一处,辗侧枕上,往往通宵睡不着觉,忧愤之余,只有作些小诗,解解心头的闷气。
到了中秋节边,春君来信说:她为了我在京成家之事,即将来京布置,嘱我预备住宅。我托人在龙泉寺隔壁,租到几间房,搬了进去。不久,春君来京,给我聘到副室胡宝珠,她是光绪二十八年(壬寅·1902年)八月十五中秋节生的,小名叫做桂子,时年十八岁,原籍四川酆都县转斗桥胡家冲。冬间,听说湖南又有战事,春君急欲回去,我遂陪她同行。启程之时,我作了一首诗,中有句云:
愁似草生删又长,盗如山密刬难平。
那时,我们家乡,兵匪不分,群盗如毛,我的诗,虽是志感,也是纪实。
民国九年(庚申·1920年),我五十八岁。春二月,我带着三子良琨,长孙秉灵,来京就学。
我那时的画,学的是八大山人冷逸的一路,不为北京人所吾爱,除了陈师曾以外,懂得我画的人,简直是绝无仅有。我的润格,一个扇面,定价银币两元,比同时一般画家的价码,便宜一半,尚且很少有人来问津,生涯落寞得很。师曾劝我自出新意,变通办法,我听了他话,自创红花墨叶的一派。我画梅花,本是取法宋朝杨补之(无咎)。同乡尹和伯(金阳),在湖南画梅是最有名的,他就是学的杨补之,我也参酌他的笔意。师曾说:工笔画梅,费力不好看。我又听了他的话,改换画法。同乡易蔚儒(宗夔),是众议院的议员,请我画了一把团扇,给林琴南看见了,大为赞赏,说:“南吴北齐,可以媲美。”他把吴昌硕跟我相比,我们的笔路,倒是有些相同的。经易蔚儒介绍,我和林琴南交成了朋友。同时我又认识了徐悲鸿、贺履之、朱悟园等人。我的同乡老友黎松安,因他儿子劭西在教育部任职,也来到北京,和我时常见面。
我跟梅兰芳认识,就在那一年的下半年。记得是在九月初的一天,齐如山来约我同去的。兰芳性情温和,礼貌周到,可以说是恂恂儒雅。那时他住在前门外北芦草园,他书斋名“缀玉轩”,布置得很讲究。他家里种了不少的花木,光是牵牛花就有百来种样式,有的开着碗般大的花朵,真是见所未见,从此我也画上了此花。当天,兰芳叫我画草虫给他看,亲自给我磨墨理纸,画完了,他唱了一段贵妃醉酒,非常动听。同时在座的,还有两人:一是教他画梅花的汪霭士,跟我也是熟人;一是福建人李释堪(宣倜),是教他作诗词的,释堪从此也成了我的朋友。
有一次,我到一个大官家去应酬,满座都是阔人,他们看我衣服穿得平常,又无熟友周旋,谁都不来理睬。我窘了半天,自悔不该贸然而来,讨此没趣。想不到兰芳来了,对我很恭敬地寒暄了一阵,座客大为惊讶,才有人来和我敷衍,我的面子,总算圆了回来。事后,我很经意地画了一幅《雪中送炭图》,送给兰芳,题了一诗,有句说:
而今沦落长安市,幸有梅郎识姓名。
势利场中的炎凉世态,是既可笑又可恨的。
民国十二年(癸亥·1923年),我六十一岁。从本年起,我开始作日记,取名《三百石印斋纪事》。只因性懒善忘,随着好几天,才记上一回。中秋节后,我从三道栅栏迁至太平桥高岔拉一号,把早先湘绮师给我写的“寄萍堂”横额,挂在屋内。附近有条胡同,名叫鬼门关,听说明朝时候,那里是刑人地方。我作的寄萍堂诗,有两句:
马面牛头都见惯,寄萍堂外鬼门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