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应修人废寝忘食,为了图书馆的运转工作到深夜;在上海的某一条马路上,甚至能看到他挟一大沓邮包,去邮寄给借书人。1928年,图书馆已由开始时十来个人的小组织,发展成三四百人的文化大团体;藏书从三百余册增至两万多册;借书者也渐由上海一隅遍及国内二十个省区,甚至远达南洋群岛、日本、美国、法兰西等海外各处。而且,如他自己所言,“上海通信图书馆的工作也不是与革命绝不生关联的”,“我们筚路蓝缕,孤军苦战,非为金钱,非为名誉,不厌不倦,但求心之所安”。“五卅”运动后,又公开提出“发扬进步思想,摒弃反动潮流,灌输革新精神”,这样的口号除了发动群众、促其觉醒外,唯一的结果便是,导致了图书馆被当局强制关闭。以一己之力带动诸生而牵涉四海,这实在能算得上是个奇迹。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讲的或许也是这个道理。在创办图书馆的五年里,多愁善感的应修人,不会忘记写诗,那首著名的情诗《妹妹你是水》,至今仍以它清新自然的牧歌情调打动着后来者:
妹妹你是水——/你是清溪里的水。/无愁地镇日流,/率真地长是笑,/自然地引我忘了归路了。
妹妹你是水——/你是温泉里的水。/我底心儿他尽是爱游泳,/我想捞回来,/烫得我手心痛。
妹妹你是水——/你是荷塘里的水。/借荷叶做船儿,/借荷梗做篙儿,/妹妹我要到荷花深处来!
一边吟咏着爱情,一边为马克思主义之火激荡着,应修人的青春只有燃烧和奔忙,没有空白和停顿,他像一列不回头的列车,要一头扎进黑暗中去,不到光明之巅不回头。1925年,他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也就在那一年,历时三年多的“湖畔诗社”停止活动。一个梦结束了,但它却把身影印在了历史上,梦中美好的节奏不断被后人提起,令人歌之蹈之。
1926年,爱上革命的应修人搭一条从海参崴开来的轮船,走上了他的苏联求学之路。在莫斯科中山大学,无论是马克思主义理论还是俄文,他都学得很认真。他向来是个认真的人,认真地做梦,认真地写诗,认真地交朋友,认真地干革命。在那里,他同样认真地写话剧《佃农》,认真地学习印刷。他是个快手,排起字来很快。就像他当初学习打算盘、数钞票一样,他很快掌握了技术。
除了技术,他在苏联还很快把握住了一段感情。这段感情发生在一个叫曾岚的女子身上。她和应修人一样浪漫多情、热爱诗歌。诗歌是他们共同的情调,这情调用于文艺男女青年之间,是再合适不过了。1928年这对爱诗爱革命的人就在苏联结了婚。几年后,应修人突然离世,妻子在他那件夹长衫的衣袋里发现一首小诗,最后几行是:“纵然天地一齐坍碎/可是从这败墟之内/依然有我的爱火飘飞!”小诗里已完全没有当初哥哥妹妹的呢喃风格。长久的革命与时光一改他拿捏着的腔调,句子里渗入了时代气息,渐有了深沉之意。
1930年,应修人从苏联回到上海,他绝不会想到这会是他生命的最后三年。这三个年头,他的身份不停变化,他的住处不断迁移。先是成了一位古董商,与他的身份相匹配的是,家里放着的红木家具和抹口红穿旗袍高跟鞋的太太。然而实际上,他却是中共中央军委油印科的一个地下党员,每天的工作是把上海的文件油印好后秘密地掩藏起来,由交通同志带到苏区去。大半年后,他又成了替古董店叔叔管账的会计,滴滴答答的算盘声掩盖着临时中央政治局会计的真实身份,掩盖着化名为伍豪的周恩来在他住处连夜办公的实情,也掩盖着夫妇俩递送情报的秘密足迹。“九一八”事变后,他又成了一个阔商,住在小公馆里,与来人假装“谈生意做买卖”,实则商量工作。尽管革命工作如此危险并且繁忙,当年的湖畔诗人还是根据苏区发生的两个故事,以革命生活为样本写了两篇童话。
在他的心里,革命确实像童话一样美好,可以装得下他全部的爱、激情与想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