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亲人心中,他却是另外一个形象——“三年之后,他从苏联回来,已完全埋身于地下工作,连自己家的门口,也没有踏进一步。我曾陪同他的母亲,在一个小菜馆,同他见面,不管痛苦、留恋、眼泪和怨诉,他又飘然地离开了。……我亲眼看见他老母亲日夜流泪、梦想,甚至向宗教去找求安慰。他的父亲为生活劳苦地挣扎,他的妻子惨白而寂寞的脸色,我都觉得他太冷酷了……”他的朋友楼适夷这样描绘他的变化。
冷酷的应修人,此刻把所有的热情给了他深爱的革命事业,自然不肯分半点给他的家人。他有太多的事要做,顾不得儿女情长。所有的革命者,脸上的表情都是决然而坚定的,那个唱过姐姐妹妹之歌的湖畔诗人应修人也不例外。1933年5月14日下午1时,国民党蓝衣社特务队长马绍武,率队驱车来到虹口昆山花园路7号。这是丁玲的住所。几个彪形大汉闯进居所,随行的叛徒认出了潘梓年。接下来,他们俩被秘密绑架。
但报纸上没有报道这则秘密,倒是报道了一则男子跳楼暴尸事件。在报纸的一个角落,此事被轻描淡写地定性为“形似高处失足坠地,伤重致命……”这个“失足坠地”的男子,就是应修人。他去丁玲处所时,遇到蹲守的特务,与之搏斗。不料,一脚踏空,失足从楼顶坠下,头骨断裂,大肠流血,惨状无可言比,当场壮烈牺牲。
这一年,他33岁。只有他的诗留下来,记载着他曾经的温存与深情:
不能求响雷和闪电底归去,/只愿雨儿不要来了;/不能求雨儿不来,/只愿风儿停停吧!/再不能停停风儿呢,/就请缓和地轻吹;/倘然要决意狂吹呢,/请不要吹到钱塘江以南。/钱塘江以南也不妨,/但不吹到我底家乡;/还不妨吹到我家,/千万请不要吹醒我底妈妈,/———我微笑地睡着的妈妈!/妈妈醒了,/伊底心就会飞到我底船上来,/风浪惊痛了伊底心,/怕一夜伊也不想再睡了。/缩之又缩的这个小小儿的请求,/总该许我了,/天呀?
命运仿佛听懂了这首《小小儿的请求》,他死时,他经常流泪的母亲没有被残酷的消息吹醒。朋友们不敢告诉他的父母,又无人能去认领。他被视为无主尸体埋在普善山庄。
多少年过去,西湖波影依旧,只是旧人西去,在人间徒留几行诗句和一段历史。有必要把湖畔诗人们的生命历程描述完整——潘漠华、冯雪峰和应修人一样,相继投向革命。1933年12月,潘漠华被潜入“左联”内部的特务逮捕,狱中绝食、喝辣椒水,直至1934年年底被折磨致死,但他有一点比应修人稍幸运——战友陈竹君女士买通狱卒,买来棺木将他安葬;冯雪峰的灾难要来得迟些,他因《红楼梦》研究问题和“胡风事件”被划为“右派”,1966年又入牛棚,挑粪、插秧、扫厕所,在1976年的大年初一含冤而逝。
只有汪静之是个例外,年轻时其貌不扬的他不停地恋爱,几乎每个恋爱对象都是美女,恋爱方式往往是同时进行,恋爱手段都是写情诗。最终,他俘获了一个叫漪漪的美人的心,并相伴终生。年轻时,他通过《蕙的风》和《寂寞的国》两部诗集一举成名,在20岁就当上了教授,一当就是三十年。“文革”后他隐居在一处居民区里,三十年不订报纸,买最便宜的菜,收集包装纸用来作草稿。他的不为人知,让他在新中国成立后躲过了一次又一次的政治运动,安然无恙地走进了新时代。
1996年独存于世的汪静之出版了最后的诗集《六美缘》和情书集《漪漪讯——汪静之情书》。他的一生,一心一意,以情诗始,以情书终,坚持用诗歌为“歌哭在湖畔”“歌笑在湖畔”的湖畔派画上了最好的句号。这一年,他94岁,把最后的诗留给人间,驾鹤西去。
这一年,曾多次慷慨借钱给他,或用于谈恋爱,或用于其他花销的湖畔诗人兼革命家应修人,已离开人世整整六十三载。
宁静的天空下,只有他故居周围的芦花,还在坚持做着芦花;只有他写下的诗句,还在证明着他曾有过的活泼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