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疯癫:受难的一种形式
疯癫是人身上晦暗的水质的表征。水是一种晦暗的无序状态,一种混沌的流动,水汽迷蒙的南方哺育了奇幻的文化,也沉淀出一种致幻的毒剂。人正是在对自身的依恋中,通过自身的错觉而造成疯癫。王任叔至死都依恋着革命的生涯,即使被革命放逐,他还以为这一切会随着时日的延展而改变。他希望时间会证实他的清白,但他没有挺过去,在与时间的赛跑中,他失败了。疯癫就是提前到场的死亡,它躲在日常的症状之中,潜伏在写作、历史研究和生活的一切细节之中。
在王任叔的身上,我们看到疯癫是受难的一种形式,在某种意义上是他生命临终的最后的形式,因他承受了这一苦难,他成了一个受人尊敬、让人同情的对象。
于是我们看到了一个人身上出现的无名的狂暴。他像一头狮子,像丛林深处的一头猛兽。他大叫,大喊,狂奔,呼告。说出一些没有人能够破解的疯语。他把日复一日写下的文稿撕成一张张碎片。疯癫在他身上的实质是一种眩惑,理性的眩惑。当他在黑夜高呼打鬼,他或许是看到了时代的夜晚的核心部分的黑暗,或许是什么也没有看见,只是一场虚无之虚无。即便他什么也没有看见,但他还是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他把想象中的幻觉和山村黑夜中的树桩、枯柳、溪石、夜鸟等视作了现实。当疯癫发展到野兽般的狂暴时,它似乎赋予了人某种免疫力,一种免遭其他疾病伤害的能力,就像大自然预先赋予野兽某种免疫力一样:茫茫雪天,一个人赤身裸体在山坳沟坎间狂奔。
从临床医学的症状来看,疯癫后期的王任叔是一个躁狂症患者。他的神经反射机制“就像一件乐器,琴弦紧绷,受到很远很弱的刺激便开始振动”。躁狂症患者的神经受到刺激就会振动,他的谵妄无所不包。他的神经系统,神经的内在振动造成的紧张麻木,使他不畏大自然所有可能的严寒和酷热。躁狂症起因于“血液的过分沸腾和过快循环”,发展下去会恶化成痴呆,血液因长时间的骚动而耗尽了大部分精华,而变得身体虚弱。
现代生理学家认为,躁狂症和忧郁症仅仅是程度上的差异。躁狂症是忧郁症的自然后果。躁狂症患者的大脑干硬松脆,其直接病理后果就是脑血管病变和脑血栓。这一生理机制可做以下简单描述:黏稠的血液充满了大脑,血液在大脑里循环流动,因其浓重而易于阻滞,血液的浓重阻滞了运动,它就会造成更强烈的冲击,大脑、大脑血管、脑体受到的刺激越强烈,就越有抗拒性,因此越容易硬化,这种硬化使浓稠的血液更猛烈地倒流。据此,我们从现代医学中找到了这一血的神话溃败的科学佐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