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绕着巴尔特的名字,一时间一切都归于沉寂,仅仅偶尔为他称之为“喧嚣”的回响(类似于石块落井后的回声)所扰动;但是,沉寂不仅没有被打破,反而因身后(post mortem)论战的嘈杂声而更加浓重。除此之外,巴尔特可以说在法国已经销声匿迹;我们应当从字面意义去理解讣告使用的婉辞。“国外”(法国之外)反倒是另一番景象:书籍出版了,安葬方式也不一样。教材辟出的专章,扼要的介绍,仓促而就的铺张场面:巴尔特的语料库搭乘防弹汽车开始四处旅行。巴尔特作为代表20世纪下半叶的四五个法国作家之一于是登场了,站在缄默的巴黎群众和喋喋不休的学术巴别塔之间。
我们没有理由对此义愤填膺,反而应该有点惊讶。因为,多年来,巴尔特本人在评论界铺设了地雷,给淘宝者布置了陷阱。他的作品表面上变化无常,实际却如同大金字塔一般有很好的保护:遍布数不清的陷阱、虚设的花样和死胡同。巴尔特之工于心计不输埃及法老。不过,这一切很有舞蹈感,不是有些米诺斯文明史专家认为,牛头人身怪物的迷宫只是一种舞步的设计而已吗?
对巴尔特的人生旅程做出阐释的人不算多,他们争先恐后地一再重复,那是一场“历险”。可是,他们自己如何“历险”呢?往往有始无终,因为没有阿丽亚娜的引线。巴尔特的作品自我保护得十分妥善,它提供的引线是用来刁难人的。批评家们的动机无比纯正,可是往往情绪恶劣,原因就在这里。
这种恶劣的情绪恣意地表现在两个永远说不完的主题上:一个是巴尔特作品的“学术”或者“理论”地位,另一个是它们折射出来的“意识形态”立场。这两点的联系虽然很少有人澄清,实际上却不可分割。鉴于此,有必要从一开始就说明本书的出发点,尽管对于二者在分析中会产生的错综复杂的变化,我们不预设立场。
我们将从一个既定的事实出发,坚信“元语言”(métalangage)必然会消亡。这个信念不是“修正主义者”巴尔特后来才有的,它是贯穿巴尔特全部作品的一句最强烈、最执着的明确断言,它的大方向是一种取消主义的乌托邦,即一种写作活动的启示录(l’apocalypse,本义是“揭示”);在这种写作当中,“言语行为的区隔”终将消失。巴尔特的“学术”计划的核心不是一个分类体系,不是分门别类和排列次序[虽然他在《时尚体系》里给自己增加了这样一份苦差事(pensum)],而是他的一个为时已久的雄心,包含两股相反而互补的冲动:一个是目标——打破语言的级次体系(及其干扰);另一个是对待一种话语的洞察力,这种话语与对象“并行不悖”,而且能够调和一切科学和一切快乐(也就是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