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宴开始,张家窨子的大小厅堂里,都摆满了桌席。设在大堂家先龛下的一桌,是这次婚宴的正席。这正席的上首,坐着新郎的父亲张恒泰和大舅父王志超。俗话说:天上只有雷公大,地下只有舅爷大。舅父坐在上首,是理所当然的。正席的下首,是这桌酒席仅次于上首的重要位置,坐着浦阳镇上的军政要员段千总和汪巡检。这两位要员的到来,无疑使这场婚庆增辉添彩。正席的左边,被称为“硬边”,右边则被称为“软边”。刘金山虽说在这桌酒席上属于晚辈,但他代表的是婚庆女家的一方,因而他与新郎的小舅父王志文,一同坐在“硬边”。那“软边”上,坐着新郎的叔父张恒兴。作为本家,他出于礼貌,将那“硬边”让给客人。张恒兴在洪江,也开了一家颇具规模的油号,侄儿红鸾添喜,他带着儿子张复光,乘船赶来道贺。晚辈张复光为这桌酒席筛壶。
酒过三巡,便到了新郎、新娘敬酒的时候。张复礼和刘金莲并排来到大堂。张复礼着一身蓝色长袍,外套一件银灰色的团花马褂;刘金莲已经脱下了凤冠霞帔,而穿了一身大红锦缎的琵琶襟夹袄。张复礼的手中,端着一个酒杯。刘金莲则除了一手端酒杯之外,另一只手还拿着一个点烟的纸煤儿。这些年来,吸烟在城乡成为一种时髦。张家婚宴的正席上,每人的面前,都摆有一把被擦拭得锃亮的白铜水烟袋,那一个个烟袋嘴上,都已经装好了烟丝。在吉秀英的带领下,张复礼和刘金莲来到正席之前,按照座位尊卑的次序,挨着个儿敬酒。由刘金莲一次次吹燃纸煤儿,挨着个儿点烟。他们的身后,跟着丫头翠珠。客人送的红包,放在翠珠端着的木盘中。当这对新人到段千总面前敬酒时,段千总“嚯”地站立起来,大声大气地说:“复礼!金莲!段叔叔是看着你们长大的。今天是你们大喜的日子,喝一杯表达不了心意,段叔叔要和你们喝三杯!”
一听到“大喜的日子”这句话,张复礼的脑壳便“嗡嗡”作响,头脑之中立即出现一片空白。而他强制自己回过神来时,麻大喜雕作的桌椅,又出现在他的眼前。“大喜的日子”这句话,便没完没了地在他的耳边重复着。那段千总下面说了些什么,他就一句也听不清了。他对段千总发的话,也就没有作出回应。那段千总见张复礼没立刻回话,似乎是讨了个没趣,便粗声粗气地问道:“怎么?不给段叔叔的面子?”
“不、不是……”张复礼被段千总的话语惊醒了,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复礼,总爷叔叔是要和你喝三杯。”刘金莲见势不妙,便急忙为丈夫解围。
“总爷叔叔,我们敬您三杯,敬您三杯!喏!我先干为敬!”张复礼连忙就地滚龙,一口气喝干了三杯酒。
张复礼和刘金莲又到下一桌敬酒、敬烟。这一桌全是张家的至亲,有张复礼的大姑父,康家洲的康玉成和他的儿子荣发;二姑父,白蜡湾的杜昌平和他的儿子英忠和英孝;有张复礼的大姐夫,球岔的熊庆坤和他的儿子盛经、盛缙、盛缨和盛纲;二姐夫,孝坪的粟用仁;三姐夫,辰溪柳树湾的聂元光。桌席上,大姑父康玉成为长,敬酒自然从他开始。张复礼“先干为敬”,对着大姑父喝了一杯酒,康玉成是个乐乐呵呵的人,把酒杯一端,便大笑三声:“哈哈哈!复礼!金莲!今天是你们大喜的日子……”
张复礼的脑壳里,立刻“嗡”的一声。这些人怎么没得别的话说,又是“大喜的日子”!无聊的巧合令人沮丧、惹人心烦,如同永远也念不完的魔咒。魔咒每念动一次,他的心灵就受到一次折磨、一次煎熬。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啊!他的内心在哀叹,表面上却必须装出一副笑脸。
一场敬酒、敬烟下来,“大喜的日子”,魔咒般在张复礼的耳边,不知被人念过多少遍。张复礼受伤的心灵在一次次地抽搐。他的精神在走向崩溃的边缘。
敬酒过后,身心交瘁的张复礼,被母亲张王氏叫到了上房单独谈话。
“娘!我好累。”
“礼儿!拜堂成亲,一世人生的大事,哪怕再累你也要挺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