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年人对死亡感到恐惧,他发现什么东西都会在突然间不属于他,他不愿看到任何东西离他远去,因此人一到了老年,就显得贪心而小气。他们一方面殊求无厌;一方面“印刓敝,忍不能予”。他们充满了舍我其谁的自信,一点没有成功不必在我的雅量,总觉得他一遽归道山天下就无人可救了,国失干城了,青年人失导师了,学问成绝学了,图书馆没馆长了!所以他们什么都想一把抓,什么都想求近功。孔夫子早就看到这一点,因此他劝老年人“戒之在得”,换成白话说,就是“你们这些憨老汉还是休息休息吧!还是松开手,把棒子递给青年人吧”!但是话虽这么说,贪得之心即使连说大道理的圣人也在所难免,即以劝人“戒之在得”的本人而论,孔丘说他“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可是跟他出国的,他却限制名额只要子路,子路的身体足可以参加接力赛跑,可是孔子仍嫌他“无所取材”。《礼记》中记载孔圣人临死前“负手曳杖,消摇于门”,这个“曳”字用得太好了,杖者棒也,棒者名器,不可以假人,放乎哉?不放也!棒交不下去,一个“曳”字写尽了他那失望而未绝望的心情,当子贡跑进去的时候,孔子感叹“尔来何迟也”!这是一个七十三岁的老教育家最后的哀呼!
我们只看到老年人在体力上需要“杖而后能行,扶而后能立”,但却很难想象一根棒子的抽象意义对他们是何等重大,他们老了,需要青年人来扶,但他们并不完全放心,还是要紧抓着棒子,一来呢,棒者,男孩子之所喜,女孩子之所欲也,有棒在手,倚之以吊青年人胃口,自然不难达到“少者怀之”的境界;二来呢,有棒子可增加他们的自我信任和安全感,“姚兴小儿,吾当折杖以笞之”,这是何等老当益壮的口气;三来呢,你这年轻人,苟生异心若萌歹念而不好好扶老子,老子就给你一棒子!(老实说,凡是“博我以文,约我以礼”的人,都是能够“击我以棒”的人。其实这还算是好的,等而下之的,有些老前辈,为了怕青年人有朝一日抢去了他们的棒子,索性先给青年人一棒子。那些专门浇青年人凉水、扯青年人后腿、说青年人样样不行的,就属此类。)
《西游记》就是一个好例子。取经一事,明明孙行者足可胜任,可是却一定要让唐僧那个血压又高、头脑又混的肉馒头做主角,还带了猪八戒、沙和尚两个工谗善媚的走狗青年。唐僧根本不比孙悟空高明,只是装得老成持重些,且年资已久,是胡吉藏的老弟子,跟姚思廉是老同学,自然在菩萨面前吃得开。紧箍咒就是唐僧的抽象棒子,孙猴子虽然也有个棒子,但在满朝精神重于物质的逻辑下,只好被唐三藏“棒住”。
老年人抓住棒子不放的另一原因,是他们的长寿心理。古人“有生者不讳死”,其实“讳”字应该校改为“知”字,许多老年人整天做着“窃比我于老彭”的好梦,不慌不忙,从来不知死之将至,据说虞舜九十五岁才把帝位“禅”出来,其老不倦勤之概可想。比照虞先生的尺码来看,人生七十岁开始也不嫌迟。很多老年人都有大远景和长期发展的大计划,而这些远景和计划却又和他们迟缓的脚步极不相称,他们只知道任重和道远,却不晓得日暮与途穷。陆游的诗句道尽了他们心中的窃喜,那是:
自揣明年犹健在,
东厢更觅茜金栽。
白首穷经的抱负是动人的,可惜只是碍了手脚!叔本华算是这些人里边最成功的,他说:“他们以为我老得要死了,看吧,等他们全死了,我还活着。”在这方面,他是考第一的,可是他的自私与吝啬也是考第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