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陈代谢(metabolism)本是很普通的自然现象,它的结果自然产生许多“老废物”(waste matter),像草酸钙(calcium oxalate)等就是,这种异化作用是一切生物活动的起点,并不值得惊怪与恋栈。公元前6世纪,大运动家密罗(Milo)年老的时候,一天看到操场上的年轻健儿大展身手,竟忍不住望着自己的鹤骨鸡肤大哭。他感叹,他不服气,他终于不自量力,狂劈橡木而死,引起西塞罗(Marcus Tullius Cicero)在《论老年》(De Senectute)里不少的讪笑。
有些老年人硬怕青年人厌弃他们,屠格涅夫的《父与子》里记尼可拉·彼特洛维奇(Nikolai Petrovitch)接他儿子回来时说:“现在我们必须互相接近,并且设法相互彻底地了解。”(第三章)但是他的哥哥却先感慨了:“你设法不忘掉你学过的,但是——一转眼——他们就证明那些都是垃圾,并且告诉你,有灵性有见识的人早就不搞这些劳什子了,并且如果你不以为嫌,一个落了伍的老腐败就是你!这又有什么好法子?年轻人自然比我们来得聪明!”(第六章)后来尼可拉·彼特洛维奇终于悟到了,他说:“这样看来你和我都是落了伍的人了,我们的时代过去了。唉,唉,也许巴扎洛夫(Bazarov)是对的,但是我坦白告诉你,有一件事使我难受,就是这时候,我是多么盼望我能与儿子阿尔卡迪(Arkady)多亲近一点,可是结果呢,我丢在后边了,他已经向前走了,我们不能互相了解了。”“我从前还以为我正跟着时代做每一件事——我念书、我研究,我尝试在每一方面都合乎时代的要求——可是他们却说我的日子过去了,并且,哥哥,我也开始这样想了。”“哥哥,你知道我现在想起什么了吗?有一次我跟我们可怜的妈妈吵嘴,她好生气,不愿听我的话,最后我向她说:‘当然了,你不能了解我,我们是属于不同时代的人!’她被我气坏了,可是当时我却想:‘这又有什么法子呢?它是一颗苦药丸,可是必须把它吞下去。你看,现在轮到咱们了,咱们的后一代可以向咱们说:‘你不是我们这一代人了,吞你的药丸去吧!’”“是的,哥哥,好像是时候了,我们该订做一口棺材,把两条胳膊放在胸前了。”(第十章)
至少我个人觉得,像尼可拉·彼特洛维奇这种老年人是可以尊敬的,他虽到了老辈的年纪,虽然在《涅槃经》的八苦中只少占了六苦,可是他仍然想做一朵“老少年”(雁来红,Amarantus tricolor)。他充满了正常的舐犊之爱,虚心地向另一代的小毛头们学习,也许“老狗学不会新把戏”,但他绝不就此展开“倚卖术”。《北史·穆崇传》中说:
老身二十年侍中,与卿先君亟连职事,纵卿后进,何宜排突也?
这就是卖老!
有些急进派的年轻人实在看不惯,他们对“老罴当道卧”的局面感到难以容忍,他们未尝不想自己去另外找棒子,可是老年人慢腾腾地“跑”在前面,既碍了路,又挡住了视野,于是年轻人想到还是干脆去抢棒子,可是,怪事就在这儿发生了,十次有九次,他们碰到的是一位饭斗米肉十斤的腹负将军,或是一位狡猾无比的痴顽老子,除了被抱以老拳外,连接棒预备队员的资格也丢掉了。经书上说“老者不以筋力为礼”,可是打起人来,他们就有劲儿了!
王阳明说:“不有老成,其何能国?”《诗经》里说:“虽无老成人,尚有典型。”一些古代的“年老成德之人”的确给了我们不少典型,在古希腊时代,僭主庇西斯特拉图(Pisistratus)怒问智者梭伦(Solon):“你仗着什么,竟这样勇敢地反抗我?”梭伦平静地答道:“老年。”这些老骨头的高风亮节真使我们倾倒!一个人到了“七十老翁何所求”的年纪,以他的身份、地位与安全性,若还“以耽沉之利,欲役老朽之筋骸”,该是一件多么可耻、多么懦夫、多么不可饶恕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