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喜欢早年外国女子的一种装束,就是在头部一侧留几缕发丝,其他的用珠链或发簪蓬松地固定于脑后。像那部电影《泰坦尼克号》的女主角Rose,慵懒而迷人。她的情人看见,只一眼,便惊为天人。他说他看见当时的我便是那个样子,只是消瘦得厉害。说带我走也只是试探性的询问,谁知我想都不想便提了小皮箱住进了他的家。我后来才知道,他带走我,只是为了让我跟他恋爱。嘉庆写。
于是便恋爱。这是她人生中唯一一段不瘟不火的恋情,一切对她来说都十分安静。白天,方染谷去上班,她便穿着从我家带走的、我母亲的绣花旧拖鞋——她一直穿着,裸着上半身,站在阳台上晒太阳。一双脚纠结地绞着,一只缠着另一只,一只踩着另一只。偶尔撕扯地叫喊,喉咙疼痛,然后剧烈咳嗽又呕吐,吐出一脸泪来。黄昏时,他给她请来的保姆便会来到家里,为他们做好晚餐——无论多忙,他每天都会回到家里陪嘉庆吃晚餐,他说这样才叫家。保姆原本是全天都在方家帮工的,因嘉庆不喜被叨扰,才打发她离开,只晚餐时间来,工钱还是一分不减地给。于是,保姆见到嘉庆就喜悦,经常塞给她一些从家乡带来的坚果之类的小食品。嘉庆便笑,笑得很善良。
只是夜晚。只是夜晚。她从不明白为何很多个夜晚都那样令人惊慌。在他们激烈的性爱之后,他从她的身上翻下来,背转身去,大声地哭泣,坚实的肉身融在床铺之间,剧烈地颤抖着,无法停下来。起初,嘉庆顿感凉薄,身体也变得僵硬起来。自下而上,瞬间便结了冰。她冲进厕所,大口呕吐,回应着他的眼泪。这个恬淡的男子,平日里看来踏实而安静,自信如同一股力量,从他并不多言语的脸孔发散出来,形成迷人的光。可即便是这样,他仍然在与嘉庆一次又一次的性爱后,放声哭泣。有时候,她有一瞬间的冲动,想用身体包围住他,让他留在自己的怀中,汲取一些温暖与爱。但也仅是一瞬间罢了。她什么都没做——她哪里还有温暖与爱给别人。后来,方染谷的哭泣给她带来的惊吓,慢慢地平复下来,逐渐融为他们性爱的一部分。面对他的寂寞与眼泪,嘉庆便走到阳台上,点一支烟,默默地听他剧痛的抽泣。嘉庆从来都不明白他为何如此。对于自己的事情,方染谷从不提及。他不说,她便不问。嘉庆对他的了解,只是她讲给我听的那么多。她甚至不知道他的生日是哪天,也未曾见到过他的父母。嘉庆也不大说她自己,她对自己没兴趣。他们便这样生活着,咫尺天涯。
一天早上,方染谷走进浴室刮胡子,不小心刮伤了脸,流了血。嘉庆正在洗澡,在雾气朦胧的镜中看见了他。
嘉庆。他呼唤她。
嗯?
你为什么从来都没有爱过我?方染谷说。一如既往的平淡,听不出悲喜。
嘉庆全身滴着水,还未擦干,便从淋浴下走到他身边。什么都不说,紧紧抱住他,伸出温热的舌,轻舔他下巴上的血。他们在血与水中撕裂地做爱。这一次,他没有哭泣。
什么是爱,要怎样做才能证明有爱?怎样做才能驱散你的寂寞。她问。心里的疼切割着她的身体。她开始颤抖,然后呕吐,腥酸的臭瞬间便将浴室的香气覆盖住。
渐渐地,嘉庆闻到自己身上四处都散发着他的气味,嘴唇上、鼻腔里、衣物上、头发上、耳朵后、指甲里??那气味常常在她不经意间弥散开去,好像时刻提醒着她,有一个时常哭泣的男子在爱她。而那个时间,气味如幽灵般出现的那个时间,她大都处于出神的幻觉中,大都没在想他。为此她开始焦躁起来。或许别人是闻不到的,那还不如别人能闻到,而自己闻不到。她想。用尽各式香水想掩住他的味道。直到他送给她一瓶来自台湾花莲的古早味香水,她一闻便爱上了——那味道苦的,让她再没有空隙嗅到其他的味。
下雨天,她便拖着他出门,走一段路。仍旧穿那双旧的绣花拖鞋,只是比过去更旧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