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甚至没有说再见(七)

这一生 心中无事是最要紧的事 作者:路佳瑄


美是美的,只是更显得她的面容苍白。方染谷说。

后来她便很少在家里吃晚饭,连保姆都辞退了,只是每周固定一次来打扫房间。每到夜晚,她就穿上艳丽的衣服,涂抹上墨绿的唇膏出门。她总觉得北京没有黄昏,“哗”地一声,四处就都黑了下来。她常在没有舞伴的情况下独自出入妖娆的舞厅,黑唇假发的扮了女鬼。即便这样,还是有很多陌生男子蹭到她身边,喝一些洋酒,把她灌醉。嘉庆始终没什么酒量,酒胆倒是练就了一身。三五七八杯各式的酒掺杂在一起送入胃里,便醉得人事不省甚至在桌上起舞。待酒精完全扩散开去后,她就随便趴在身边的一个陌生人肩上疯狂地哭泣,黑色的烟熏妆晕染开来,像一只癫狂的熊猫。到方染谷找到她时,她已经翻江倒海地吐了一地。无人替她打扫,亦无人认领她。

她夜夜醉倒,在沉睡中被我拖回家。我以为这样也好,这样她便不会在半夜醒来撕扯着我,唤的却是你的名。方染谷说。

我走进洗手间,在过分明亮的光线下,看着镜中的自己,眼圈乌青,嘴唇苍白,无论怎样的妆容都无法掩盖年华老去的事实。就像嘉庆,艳红的裙摆也好黑色的嘴唇也罢,都不过是十二点钟前的小小把戏。时针划过,欢客走散,留下的,只有她一人。

我想起过去,她正美丽而我正百无聊赖的时候,为她浅算过的一命。未来要发生的事情,我当时并不知晓,过去已经发生过的,倒是说得不差分毫。曾考虑是否应花钱好好算一次,又唯恐自己知道得太多,不得安宁。盲眼的算命者说,人的命像块地,刮风下雨你改变不了。但地里要种什么庄稼又或者你想怎样经营,便是你能说了算的了。我想大抵是说,缘分在天,成事在人。可这话,不用算命者告诉我,我也知道,还算什么。有些结局原本就事先预备好了荒凉,只是可惜了那些繁华绚丽的过程,存在得毫无意义。

顾北说 那么多名字 那么多人

顾北说,嘉庆,你看见了么,你听到了么。有很多人,喋喋不休地表演、谈论自己的命运。他们说得太多了,我的头开始眩晕,耳朵也不那么灵光了。

失败的人说,命运真可怕。但失聪的人却以为,因为无法听见,所以多了渴望,生命便是在一次次的渴望又失望中,走向尽头。

奔波疾苦的旅行者说,我一直以为,长久地做一个卑微的人,漂泊在路上,是一种担当。他这样说的时候,心里疼痛、纠结着的人,正在黄昏时分,以静默的方式,哀悼一切伤痛。

总在为他人付出的人说,我时常忘记自己,但我又不能说,我不爱自己。只是如果可以选,我会选择让别人幸福多过让自己幸福,就算有人可怕地践踏着我的身体来索取她要的幸福,我亦欣然接受。因为神话故事里那些无畏的驱魔人,也曾虔诚地为他的门徒洗过脚,即使被出卖,也坚定地不肯背弃。愤怒的人看着他冷笑着说,你活该,这世上本来就没有应该的,只有活该的。

失去声音的人说,若有朝一日我能开口言说,我要怨恨这丑陋的世界。而现在,现在我只想远离纷杂的人流。人流,太汹涌,而我,太单薄。

精神失常的人在医院的门廊间奔跑往返。他停在每一道门前看一看,推一推,门打不开,门好像已经坏了。然后又奔跑。有一些时候,他是清醒的。清醒地知道,所有看到的、听到的,都是假象,源自自己脑中的假象。为了得到更多真实,他开始小心翼翼地用身体贴着墙壁,慢慢移动,好似感知。入夜时分,他不情愿地被大夫们送回病房。病房的墙,是软的。他贴着软的墙,继续移动。他心里知道,在被离弃过太多次之后,即使努力靠近,挨着的,也只是一道将自己与所有隔开的墙。软硬又有何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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