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东北姑娘秋丽华来说,绝食没有丝毫的游戏成分。每次进食堂,活像进了仇人的家。她对我说她想家,想的发疯。我也瞧着她离疯不远了,那两只露出疯狂神色的透亮的老虎眼珠。
她放下筷子,额头皱得像个老太婆,脸像颗风干的核桃。为什么选择我来吐露心事?本来,她是不在我的视线以内的。她总是孤单单一人。她是车工。唯独她,来自远方。
我就不想家。想,也是一阵风,哗啦啦一下子就过去了。已经上山一个多月了,只给家里写了两封信。“我生活得很好,我不想家……”我觉得自己像被一只放飞的风筝,只嫌飞得不够远,不够高。
“我咽不下去这大米。”她说,好像碗里装的全是沙子。我早就看出来了,秋丽华不想吃饭,就跟吃饭是受刑一样,真好笑。这农村丫头,竟这么挑嘴。她说想念东北的高粱米。我看着这个白皮肤、红脸、眼珠黄褐、头发像晒干的稻草的大姑娘,这个年轻的老太婆,真担心她要疯了。她说还想念她弟弟,家中的老疙瘩,才八岁,她一手带大的。说起来她才二十岁,可看上去比我妈老多了。她还想念东北一望无际的黑土地,“一捏能出油的。”想念金色的麦田、大豆、火红的高粱地。
我笑了:“难道大米不比高粱米好吃?四川的高粱一向是喂猪的,或者酿酒。”
“这我知道。你们的米好吃啥呀?石头似的。我们那旮的高粱米那才叫好吃呢,黏的,有股子清香味儿。”我学她那腔调说:“你们那旮冬天多冷啊,听说人的耳朵都有冻掉的,那也不咋地。”她说:“坐在家里的暖炕上,热得还能冒汗,姐妹们一处打扑克牌、唠嗑、剪窗花,管它外面下多大的雪。”她那老太婆似的眼珠露出神往的、有些疯狂的神色来。她说已经给父亲写信了,再不来接,她会自个儿跑回去的。
我再也笑不出来了。然而,我劝她的话,看样子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我现在真替她担心,饭,是再也咽不下去了。
我们来自五湖四海,其实也就是四川各地。秋丽华是唯一外省的。她的父亲在四川石油部门工作。本来,她不找我,我也不会注意她。能够进入我的视线的,在那个事事挑剔的年岁,注定只是一个小数。
我把厂里的年轻人分为两类:有自我意识的和没有自我意识的。可是,我却注意到了另一个女孩。不可能不注意她,人人都注意到她——玉容,车间团支部书记,绝食事件中,她表现得比较暧昧。
她跟我们一批进厂,也来自成都。稍有点儿男生相,脸盘宽大,骨架也大,个儿高。好在话语不多,温和沉静,这多少冲淡了她的行为中一些让人觉得“过左”的印象,跟孙玲一样,也是钳工。
从某一天起,就是在一个月的培训结束后的第二天,忽然大家都看见了这样一幅景象:下了班,或公休日,她,甚至蓝色工作服也没有脱下,是不是有意穿着就不得而知了,手执一柄长扫帚,在打扫卫生呢。扫的是她住的那排宿舍的走廊,或别的公共地带,且范围不断扩大,从单身宿舍到食堂,到上下班的必经之路,以及一两百级的石阶。
开始谁都有点儿不习惯,大概,她自己也有一点儿吧。或冲人一笑,或红着脸继续埋头苦干。老实说,她的行为,对全厂的年轻人来说犹如一根芒刺。但不久,我们也就习惯这幅景象了。而她,更是自得其乐似的,看上去简直有一种韵律感:长扫帚舞得不疾不徐,宛如一种原始的土著舞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