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流动的心中图书馆过去与现在都不少见;在伊斯兰世界它们更具有代表性。虽然《古兰经》很早就有文字记录,但大多数古代阿拉伯文学是依靠学者的记忆而长期流传的。举例来说,伟大诗人阿布·努瓦斯(Abu Nuwas)于815年去世后,并未留下任何著作,他的全部诗篇都记在心中。为了把他的诗写在纸上,不得不求助于聆听过大师朗诵者的记忆。因此,记忆的准确性就受到高度重视。在整个伊斯兰中世纪时代,人们认为通过聆听朗诵来学习比个人阅读学习更有价值,因为只有如此,文章才能通过心灵进入身体,而不是仅仅通过眼睛。作家公布自己的作品,不是将它写下来,而是用口传授给弟子;学生则通过聆听来学习。由于伊斯兰学者相信只有口头传授才是正规,记忆便成为伟大的图书宝库。具体的书本和手稿反而不如记忆重要,虽然在学校和清真寺里,这些东西也很受珍视。在一定程度上,图书馆(library)和记忆(memory)是同义词。
然而,不论我们如何小心,记忆中的文字总要经历奇异的衍变,有的分散为片断,有的萎缩,有的扩展得出乎意料。在我心中的书斋里,《暴风雨》(莎士比亚名剧,——译者注)缩减为短短几行不朽的诗句,而胡安·鲁尔福(Juan Rulfo)的一个短篇小说《彼得罗·巴拉莫》则占据了我想像中的全部墨西哥风景。乔治·奥威尔在《射象》一文中的几句话在我记忆中变成了好几页描写与思考,我甚至能够在想像中看见它们印在书页上。一篇冗长的中世纪传奇小说《吞下的心》,我记忆中只剩下了书名。
我的书架构成的实在书斋和我记忆中不断变动的书斋,两者都不能长久保持绝对权力。时间一长,这两个书斋迷宫神奇地混合在一起了。经常发生的情况是,通过心理学家所谓的记忆持久作用(一种精神现象:某种观念在已经证明错误之后仍旧被认为正确),心中的书斋对纸墨的书斋终于占了上风。
是否有可能建立一个图书馆,其秩序模仿一种离奇的联想,不明内情的人看来是任意排列,而事实上遵从某种深刻的个人的逻辑?至少,我能想到一个实例。
1920年,哲学家卡西尔(Ernst Cassirer)刚刚出任汉堡新大学(New University)哲学系主任,正在写作他开创性的《符号形式哲学》第一卷。有一天,他要求去访问著名的瓦尔堡图书馆;该馆建于三十年前,创始人为阿比·瓦尔堡(Aby Warburg)。根据瓦尔堡对宇宙的看法,哲学书放在占星术,巫术以及民俗学书籍的旁边;艺术概要与文学及宗教书籍紧密相邻,语言教科书与神学,诗歌,美术书籍挨在一起。卡西尔由助理馆长萨克斯尔(Fritz Saxl)领着穿过这个独特的书库,巡视结束后对主人说:“我永远也不再来了。如果再到这个迷宫来,我肯定会找不着方向的。”
多年以后,卡西尔解释他的困惑:“[瓦尔堡的]图书馆不单是图书的收藏,而是问题的目录。并不是图书馆的主题布局给了我压倒一切的印象,而是图书馆本身的组织原则,它远比主题的延伸更重要。在这里,艺术史,宗教史与神话史,语言文化史不仅摆放在一起,而且互相联系,围绕着一个理念中心。”瓦尔堡于1929年去世后,卡西尔把图书馆阅览室里沿椭圆形墙壁布置的书架比喻为“魔法师的一口气” 。对卡西尔来说,按瓦尔堡的复杂思想进行安排的书,就像普洛斯贝罗(Prospero,莎士比亚《暴风雨》剧中的魔法师。——译者注)的书一样,是他生命力的堡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