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您在电影里好像还是蛮喜欢讲道理的,总归要讲一点意义,然后总有一个命题去串,是不是?
李安:是有。我觉得电影不管雅的、俗的,必须要有一个命题,这不只是我的个性决定的。否则很难凝聚出一股力道,让人注意力集中两个小时去看。命题会决定你的结构,然后才知道怎么起承转合,怎么样处理那两个小时。电影不只是空间艺术,还是一个时间艺术,时间怎么排布,观影的性情节奏怎么拿捏,都跟命题有很大的关系。
问:早期的命题是家庭和伦常,从《冰风暴》开始有一个命题是能够感受到的,就是纯真的丧失,而且您找的主角都有一张纯真的脸。这是不是跟您自己的生命体验有很大关系?
李安:差不多每部电影都有(关于纯真的丧失),《冰风暴》以前我不太觉察,无意识地在做。以我个人的经验来讲,就是我有一个部分它不想长大,不想面对成人的世界。就像前面讲到的变和常,有些东西我们不希望它变。小时候觉得家是不会变的,父母永远是可以仰视的,有一天,你发现他们也会变老(《喜宴》里有一幕,爸爸晨练回来,坐在椅子上睡着了,儿子上楼叫父亲吃早饭,第一反应是把手伸到父亲鼻下探一探呼吸,李安说,那是亲身经验,他当时就哭了),也会做一些愚蠢的或者不太对的事情。你希望人永远是纯洁的,世界是可以信赖的,一些信仰和价值是坚固的,你希望能够抓住不变的东西,但世界一而再再而三给你看它不是这个样子的,变是绝对的。你有赤子之心,不由自主地就会表现出来,表现内心的挣扎和调适,抒发那种纯真丧失后的怅然。
问:非常喜欢《冰风暴》那个片子,在采访您之前我又看了一遍。喜欢“这些人表面上行为不当,其实另有文章”的内涵,喜欢片尾David Bowie唱的I Can\'t Read,您也喜欢他吗?他今年刚刚去世。
李安:很喜欢。他住的地方离我也不远,他住在纽约,我看到很多人在他家附近献的花。他录那支曲的时候我陪着他在录音棚里面,我陪着他录音、聊天,那是很宝贵的一个经验。他是很了不起的一个艺术家。
问:这些人身上是不是有一种不在常规轨道里的气质?
李安:灵气吧,跟一般的人想法不大一样,一种超脱的、不俗的感觉,蛮特别的。
问:跟好莱坞打交道,是不是也容易激发您的那种伤感,也挺伤神的?
李安:会很伤神。我老是讲世事十之八九不如人意,很多时候不是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不是这样一个挫折,就是那样一个挫折。好莱坞有它很成熟、便利的地方,当然也有它的限制,商业限制、意识形态的限制,你就是要学会用它的好处。遇到不好的地方,想办法在里面求全,拐弯抹角地做一个隐性的或者变相的表达,要么直接跟它冲突,又或者兼容并蓄,有很多的方法。好莱坞有值得学习的地方,电影人的专业素质非常高,制作也非常成熟,这在其他任何地方是没有的。但他们有另外一种官僚作风,重技术不重内涵(讲深一点的东西只希望点到为止),看你能忍受多少,如果挫败感满满的话,就不要在里面做了,另外想办法。我也从来没有完全进到好莱坞,我是一脚在里面,一脚在外面,没有拍过标准的类型片,我都是混合类型。工作人员也是,像《卧虎藏龙》《少年派的奇幻漂流》,都是半好莱坞、半艺术片的混合,一部接一部拍,挣到一点创作的自由。
问:您的好几部片子是R级,好几部PG,《色戒》是NC-17级,它们跟好莱坞出品的同级片子还是不大一样的,其实您也在改变好莱坞电影的样子,是不是?
李安:对,好莱坞有这么长的寿命,跟很多外来文化带来的改变有很大的关系。它不变的话,人们看几年就腻了。像我们这些外来的电影制作者,一直给它注入新鲜的力量,它也需要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