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川奈饭店后,我们一行分别入住可以眺望拥有开阔草坪庭园的面海房间。正好是樱花盛开时节,就赏樱之旅而言真是太完美了。从房间的窗户望出去,一丛丛盛开的樱花就像人造贴花,一动也不动地分布在庭园的各个角落,有如调色盘上的斑斑点点。虽然看不到海,但随着风力变化可以不时听到海浪声传来。
晚饭前的时间,我们分成几组,各自在广阔的庭园散步。到了饭店,母亲就忍不住一直抱怨:“这就是伊豆吗?伊豆哪是这样的?”带着不以为然的语气。女眷们异口同声地对她说:“很漂亮对不对?”母亲的响应却是一种“尽管你们都说很美,可别以为我和你们一样”的态度。这种时候母亲的表情就像个闹别扭的小孩,故意唱点反调,看起来既像十岁的女童,也像她的真实年纪、一个八十高龄的老妈。
七点钟,在大餐厅一角将几张桌子并在一起,成为我们的晚餐席,不拘大人、小孩各自随便找了个位置吃将起来。只有母亲一个人端坐正中央。大概有点累了,她只喝了些汤,其他的料理几乎都没动。她话说得很少,但始终面带微笑。这么多人为了她而会聚同乐,心里面好像蛮得意的,从这点上看来,和亡故父亲的个性简直南辕北辙。
聚餐之后,大家先回房间稍作休息,不久又都先后出去闲逛了。我和弟弟同房,两个人难得见面,就留在房间聊起天来,是一些亲兄弟间才会有的对话。白天的时候总是有人在房间进进出出,现在没人了,两边的房间也是静悄悄。弟弟临窗看了看庭园,说大家好像都观赏夜樱去了。听他这么说,我也走到窗边朝外看。女眷和孩子们分成两组还是三组,正横过被灯光照得通明的草坪。离旅馆建筑比较近的樱树有打到灯光,就像草坪上的装饰画一样,从背景中浮现出来,但草坪另一端距离较远的樱树,则完全隐藏在夜色之中。记得大家在餐厅曾经谈到,黑暗中的几株樱树才是最有看头的,他们现在应该就是要去那边。
不久弟弟下去大厅柜台。弟媳有事,明天一个人要先回东京,我想他是要去处理车票预订的事。房间只剩下我之后,就听到隔壁房间好像发出细微的声音。照说不会有人留在那边,可我又想会不会母亲并没有出去。仔细一想,刚刚从窗户看到的那几组人影里面,并没有母亲。
我赶快出门走到桑子和母亲同住的隔壁房间,一碰门把,门立刻开了。进去一看,母亲坐在离窗户比较远的床上。她的姿势就像白天搭电车时一样,安静端坐,手置膝上。
“刚才阿修过来邀我,我说我想留在这里休息。”母亲说话的语气,好像一个人被留在房间感到有点委屈。阿修是我的长男。我想先陪陪母亲,于是在窗边的椅子上坐下,立刻注意到前面的桌子上放着那只手提包。我拿来打开看看,里面只有一本微微破损的笔记簿,此外什么也没有。我对母亲说:“里面什么都没有呢。”母亲回说:“才不是这样,如果里面什么都没有,一定是桑子把东西放到她自己的提包了。”母亲说完,好像有点在意,歪着身子准备下床来;我制止了她,她也就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坐好。我取出手提包中的笔记簿打开来看,是香奠账。父亲的笔迹,一边写着人名或家号,对应的栏目上则记下金额。最前面一页日期可以回溯到昭和五年 。我完全没有想到会在意外的地方看到意外的东西,不禁抬头望着母亲:“为什么要把香奠账带在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