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我这么一问,母亲答道:“里面真的有放吗?我完全不知道啊,就这样带过来了。”母亲就像做恶作剧被抓包的小孩一样,一脸不好意思,又想下床来把它拿回去。我把手提包交给母亲,又回到窗边的座位上。“好奇怪哦。我都不知道耶。大概是桑子放的吧。”母亲说完,故意装出一副想不通的样子。大概是想强化自己的辩解。桑子不可能把那种东西放进去,一定是母亲自己放的,而且也不是因为不知情才带了出来。
弟弟走了进来,“住宿的客人非常多,但每个房间都空荡荡的,应该都赏樱去了吧。”他边说边在我对面坐下。“明天的计划到底是什么?你们准备到哪里去玩啊?”母亲把手提包藏到背后说道。大概很怕我在弟弟面前又谈到香奠账的事。也不知道是第几遍了,我还是跟母亲耐心解释明天以后的行程,并且说要去祭扫父亲的墓,不过山路较陡,母亲恐怕是上不去的。
听我这么说,母亲身体前倾,状似在整理床单的褶皱,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说道:“扫墓我就不去了。那边山路走起来很滑。我是想,今后对你们父亲尽义务的事我就都免了吧。一辈子已经做了很多,这样应该够了。”母亲很难得像这样一字一句将自己内心的想法,清清楚楚表达出来。我望着母亲,好像在看一个珍贵的东西。她好像突然又从十岁的少女回到了有了心思的大人。谈起父亲也是非常罕见的。这时,她抬起头来,并没有看我们,而是凝视着空间的一点,仿佛在思索着什么,突然又说道:“下雪的时候曾经出去接他。和隔壁的太太一起去的。道路都冻结了。”
从她的语气和表情,可以看出来她正沉浸在回忆之中。虽然是在跟我和弟弟说话,却比较像自言自语。她是在讲去什么地方接父亲的往事吧。母亲生涯中有若干阶段和雪国有关。比方生我的时候是在师团所在的旭川 ;父亲接到退职令的最后任地,是当时师团所在的弘前 ;并且在金泽 也待了两年。因此母亲所谓出去接父亲,大概是这些北方都市中的一个,但不确定是哪里。
接着母亲又用同样语气说道:“阿修他们好像都带便当,以前我也是每天都要准备便当,为配什么菜伤透了脑筋。”我和弟弟都静静听着。这种时候我们只能保持沉默。母亲接着说:“还要擦皮鞋。军人的长靴擦起来可费力呢。”我总觉得现在母亲的头脑里面,好像有些部分正被一道X光之类的东西照射着。一道尖锐的光之箭刺进了母亲的头部,只有被照射部位所储存的记忆会重新苏醒过来,然后母亲将它们一一撷取,化成语言从嘴里说出。母亲一生中从不曾有意识地回忆过往。她的所有回忆,无一不是自然涌现。此刻的母亲却不是这样。她把父亲所带给她的辛劳记忆片段,从自己的脑中给拉了出来。讲话的语气有点哀怨的调调。
母亲停止说话时,弟弟插话道:“奶奶,在弘前的时候,大家曾经一起去城堡赏花对不对?”弟弟留意到母亲净回忆和父亲生活中比较辛苦的一面,所以试图也引出其他比较愉悦开朗的话题。母亲并没有随他起舞,只说:“嗯,有这回事吗?”然后转头看着我们。转过头来的母亲,脸上一点也看不到刚才全力思考以牵引出记忆时那种紧绷的表情。
“金泽卫戍病院的庭园举办过园游会,有没有?”弟弟又问道,可是母亲不为所动。
“还有,军医们的家族也会聚在一起,大家玩得好开心哦。”
“也许有吧。”
“抽奖的时候奶奶还抽到第二大奖呢!”
“哪有,我可不知道有这样的事哦。”
母亲非常用力地摇了摇头。大概真的是毫无印象了。
“那,还记得这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