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逐渐兴奋起来,努力回想一些母亲肯定非常开心的昔日片段,不停地向母亲求证。可是母亲几乎都不记得了。偶尔有些她还有印象,但也只是非常淡漠的记忆片段罢了。才没多久,母亲一方面对于要一一回答弟弟的问题感到不耐烦,另一方面大概也是对大片的记忆空白感到不好意思,于是自顾自地说“哎呀,也该睡了”,随即躺了下来。
我和弟弟趁此退出了母亲的房间。弟弟建议不妨去庭园走走,我说好。从饭店建筑出来,到宽阔的庭园边上放眼一看,许多应该是住宿客的影子,像小小的造型,散落在不同的角落。成双成对的年轻男女为数不少。我们的家人应该也在其中,但难以确认。草坪上是亮晃晃的灯光,人反而看起来很渺小,而且僵硬不搭调。
夜晚的空气既不热也不冷,拂过脸上的微风带着海潮的气息。我和弟弟走入灯火中,直直穿越草坪,向着右手边远处两排樱树走去。弟弟边走边以稍稍激动的口吻说,母亲现在把和父亲一起生活的愉快部分完全忘光了,偏偏只记得不开心的地方。人老了大概都会这样吧,他对母亲的状况下结论说。弟弟从离开母亲房间后,好像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看看古老寺院的柱子就知道了,时间一久,材质比较松软的部分会消磨凹陷,只剩下比较坚实的纹理留下来。人差不多也是这样吧,欢乐的记忆逐渐模糊,那些痛苦烦恼倒记得清清楚楚。”
原来如此,我想这样解读也未尝不可。以母亲目前的情形,头脑算是难得的清醒,她从深邃的记忆深渊中汲取出来的,是下雪天出门去接父亲的辛劳、准备便当的辛劳、擦军靴的辛劳。作为可以不再去祭扫父亲坟墓的理由,母亲把这些辛劳的记忆翻出来,列举给我们看。不过,我倒是和弟弟有不太一样的想法。我也是在离开母亲房间后,和弟弟一样,对今天晚上所看到的母亲,不停地想了又想。
母亲遗失了所有关于欢乐的记忆。同样的,不愉快的记忆也消失无踪。她失去了父亲的爱,以及对父亲的爱;父亲对她的颐指气使不再,而她对父亲的冷淡也无存。就此而言,父亲和母亲之间的借贷关系是彻彻底底清理一空了。母亲今天晚上追忆起接父亲、擦军靴、做便当等事情,基本上不能说是苦差事吧。她实际上做这些事的年轻时代,一定也不会把它们当作苦差事。虽然不是什么劳苦,可是等到年纪大了以后回头一看,有如长年堆积的尘埃一样,那些事也就变成相当的重量积压在母亲的肩上。活着就是这样,时时刻刻都有看得见看不见的尘劳,飘降到我们肩上,而如今的母亲正在感受它的重量吧。
我暂时没有和弟弟分享我的想法。我们不知不觉走到了目的地的樱花树下。盛放的小小花蕊成簇成簇地呈伞状遮覆在我们上方。强烈的灯光并没有照到这个地方。附近只有一盏户外景观灯,淡淡的夜色包围着花朵,可以看到花蕊透着一点紫晕。
这个时候,好像追赶之前的想法一样,心中又涌现出另外一个想法。尘劳这种东西,或许只会积压在女性的肩上,那是漫长的婚姻生活中,无关爱恨,做丈夫的只会留给自己妻子的东西也说不定。一天天,说不上是恨的恨意缓缓积存在妻子肩上。如此一来,丈夫成为加害者,而妻子就变成了受害者。
弟弟的催促,把我的思绪拉回到现实来,我们离开花下,准备回到旅馆房间。远远可以看见旅馆那偌大的一栋建筑中,每一个房间都发出煌煌灯火。母亲就在那些明亮房间中的一间。她在我们离开时是躺着的,不过我想现在她多半又从床上坐起来了吧。老衰的母亲内心深处到底是怎样的构造,我无从得知,但母亲现在肯定端坐在床上,关于这点弟弟并没有说什么,但这大概是只有作为子女的我们可以确定无疑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