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母亲八十岁那一年,因为想把关于母亲的事做个记录,于是,写出了既不能说是小说也不完全是随笔的文章《花之下》,描述母亲老衰的样态。很快五年就过去了,母亲今年满八十五。父亲是在八十岁过世的,算是高龄才亡故,而母亲又比父亲多活了五年;父亲死于昭和三十四年 ,到今天为止,母亲已经度过了十年的守寡岁月。
照说现在八十五岁的母亲应该比《花之下》八十岁的时候还要显得老态龙钟才对,但放在母亲身上还真不一定。不可否认她身体整个给人的印象或许有些缩小了的样子,视力变差了,听力也更加不灵光了,但体力并没有衰退的感觉。皮肤挺光滑的,有时还给人变年轻的错觉,笑容更是和大家印象中的老丑差很远,显得非常开朗,一点儿都不会怪里怪气。一如以往,每天动不动就快步走到附近的亲戚家坐坐,总之不管从哪一点看来,都让人感觉不到她更老了。既不会抱怨肩膀不舒服,也很少感冒。除了从很早以前就少了一两颗臼齿,如果真要提,这几年唯一的变化,大概就是上排门牙装了两颗假牙。我想,母亲这一辈子应该是不会尝到全口假牙的不便和辛苦了吧。
不仅是牙齿,她到现在看报纸不需要戴眼镜,还可以自言自语般地念出小号字体印刷的新闻提要,这是连我在内她的四个孩子都比不上的地方。“奶奶身体真好,太勇健啦!”四个兄妹每次谈到母亲的时候,总有一个人以带着赞叹的调调如此起头。
“奶奶也会四十肩、五十肩吗?”虽然为时尚早,但很快就要到这个年纪的小妹桑子曾经问大家,但没有人能够立刻作答。一个说,四十几快五十的时候,即使像老妈这种身子骨应该也会有吧,另一个则一脸怃然说,这种事大概没有人会躲得掉。如果真有这种事,唯一可能发生的时期,或许是父亲刚从陆军退役,隐居伊豆老家的昭和早期。父母初老,孩子们先后离开他们到都市生活,因此只有父亲能够给予明确的答复,然而父亲已经不在了。孩子们对于怀胎十月生下自己的母亲初踏入老境——现在的自己也已经或即将面对的——时期的种种状况,只能说是无知;即使是亲如子女,也还是不太清楚自己父母的境遇,这是我们兄妹这时候每次都会得到的结论。
母亲本来就生得瘦小,父亲过世之后她瘦得更明显,以致整个人仿佛萎缩了一样,看到她双肩和上身之单薄,甚至叫人怀疑这是不是一个人的身躯。将她抱在手上,感觉她好像全身只剩下骨头的重量。从一旁看着她起居活动,脑中不觉浮现的是“轻如枯叶”这样的字眼。说她这几年仿佛萎缩了,和轻重无关,只能说是一种无可奈何之感:从此以后,再无任何可能性的肉身已经来到了它的终点。
大约两年前我梦见过母亲。不清楚地点在哪里,有点像故乡老家前面的街道,母亲一边大叫“救命啊,赶快来救我呀”,一边猛力挥着双手,眼看就要被强风掳走,却抵死顽抗。自从做了这个梦之后,我留意到那和母亲实际的起居动作有种微妙的类似,好像只要一阵强风她就有被吹走的危险。此后,我就觉得母亲轻飘飘的肉身充满难以捉摸的无常之感。
当我惘惘地说出我的想法时,在我之后出生的大妹妹志贺子说道:“如果奶奶只是给人无常之感,那该有多好啊。这么说吧,只要一个礼拜,不不,三天也好,你和奶奶一起生活个三天看看,你就没有力气去发什么无常啊、空虚啊这些感慨了。到底要怎么办才好,我可是非常认真想过的。根本无路可走,只有难过悲哀,好想和奶奶一起死了算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