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四起的日子,大雁开始一行一行的,从头顶掠过,往南飞去了。
住在村子背面的鳏夫老柴头,每天早上,总会佝偻着身子,爬到村东头的小山坡上,站在暮秋寒冷的霜风里,朝南方张望好一阵子。他的孙子柴火早先跟着村里的年轻男女,一起到南方打工去了。村子都走空了,留下来的不是拄杖而行的蹒跚老者,就是浑身泥污的懵懂孩童。只有到旧历新年来临,候鸟似的人们,一拨一拨地回来了,村子才又慢慢热闹起来。柴火这次去,又快一年了。是的,柴火才十五岁呐,瘦弱得像只没长大的耗子,一脸稚气。他心里念叨着柴火该回来了,去年过年柴火和村里的同伴木根一起喜气洋洋地回来。虽然赚钱不多,可是孩子还小,能带回那么些票子不容易了。事实上,老柴头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的钞票呢。过年的时候,他和孙子躲在土屋里数着钱,那个开心呀。柴火给他买三花酒喝,买大肥肉吃。每逢想起当时的幸福情形,他就忍不住擦眼泪。柴火现在是他唯一的亲人,柴火娘早亡,他的儿子,也就是柴火的父亲,五年前的夏天突然得了一场怪病,没多久也死在乡医院。天意弄人啊……这些年,孙子成了他心头唯一的牵挂。他的眼睛藏在老脸里,几乎看不清东西。可是,他心里是清楚的。是的,他的孙子,柴火这孩子,这几天是该回来了。
他这么念叨着,心里涌过一阵高兴。秋凉才起,冬天跟着就来了。村里去南方打工的村民们,也跟这季节悄悄更替一样,陆续都回来了。过年了嘛,谁都要回个家嘛。柴火这孩子,也该回来了。
但是今年过了年二十二,却仍不见柴火回来。去年,柴火年二十二就已回来。莫不是出了什么事啊?老柴头的心一阵紧,有点沉不住气,遇见南方打工回来的人,就问是不是见着他的宝贝孙子了?有认识的,就好心宽慰说,你家柴火么?好着呐,欢蹦乱跳的,年前公司赶任务嘛,再说回家的车票也不好买……你就不用操心啦,肯定很快就要回来了。有不认识的,或许眼一斜,甚至不耐烦地啐道,谁是柴火?不知道!搞得老柴头心里一阵松一阵紧,只不住叹息。
冬天虽说看上去老态龙钟模样,又是风又是雪,可是冬天的脚步还是蛮轻快的。老柴头看着别人家喜气洋洋的,又是杀猪又是宰羊,准备热热闹闹过新年,终于忍不住,一颠一瘸,跑去村南面找木根的父亲六斤。柴火跟木根,自幼就最要好。六斤家或许能打听点消息来?憨厚稳重的六斤见老柴头来,客气地请他在板凳上坐,倒上一杯茶,然后说木根这两天也没来电话呐,又宽慰道,柴叔你放心,柴火那么机灵的孩子,你还担心出什么事呢?木根前几天电话里还说他们一切都好嘛。老柴头神情黯然。六斤看在眼里,过意不去,就留老柴头吃饭。老柴头害羞不肯,起身倚门而立,却又没有离去的意思。六斤诚意地说,柴叔你回去也是清灯冷屋的,有什么意思,不如随便吃点好了。立刻吩咐木根的娘去鸡笼里寻来一只鸡蛋多炒个菜,又令木根的妹妹小芹去村头小商店打两斤水酒。两个男人,沉默地就着一盏孤零零垂下的昏暗电灯饮酒。老柴头慢慢喝着寡淡的水酒,听见六斤在灯影里絮絮叨叨的,心猿意马地聊孩子们的陈年旧事。老柴头着急地说,六斤呀,你看这现在不都年二十五了呀,去年他们早就回来了呀。
《一个来历不明的人》 柴火(2)
是哩,去年柴火年二十二那天就回来了。只一年不见,老柴头就瞧见自己的孙子柴火又长高了,而且小脸竟也有些红润。那时,他多高兴啊。去年的冬天,好像也没有今年这样寒冷。去年在简陋的家里,老柴头和柴火,爷孙俩烤着热烘烘的炭火,聊得可开心呢。柴火挥起略微有些像男子般的手臂——他还是个孩子嘛,跟他眉飞色舞讲述在南方打工的见闻……老柴头觉得,柴火长大了!嗬嗬,这孩子,什么时候也变得能说会道了?柴火眨巴着眼睛问,爷爷,其实我们在南方打工的日子也很苦很累很难熬。怎么回家说起来,倒又像蛮有意思的了?老柴头心疼地说,苦么?太辛苦我们就不去了。‘炭火前,柴火的脸烘得红扑扑的,腼腆地笑着说,爷爷,去还是要去的,过了年我又长大一岁了。长成大人了,就没有人敢欺负了。
六斤望着老柴头,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心事。六斤呷了口淡酒缓缓说,真是哩,今年么,真的快过年了哩,孩子们是该回来了!老柴头心里寂寞得厉害。他默然喝下些薄酒,起身告辞,正好听见外面小芹尖声叫起来,娘!二姨娘来了!
小芹的二姨娘在镇里开了个小店,店里摆了个公用电话对外营业,兼带着自己也用。柴火和木根平时打电话回家,都是打到二姨娘店里再让她转告的。她来了,一定会有木根和柴火的消息。老柴头正怔怔地想着,却见小芹的娘陪着年轻又有点风骚的二姨娘携带着冷风进来。他打了一个激灵。小芹人小鬼灵,推了妹妹小菊一把,让她赶快去关门。小菊下面虽然还有个小弟弟,可惜年纪太小,还在摇床里睡觉,怎么能爬起来关门?她撅着小嘴,老大不情愿地跑去关门,又急跑回来,想听大人们说什么。二姨娘一眼就瞅见房中间那张破饭桌跟前木讷的老柴头。她风风火火地说,哎呀,柴叔也在呀!今天下午就接了木根的电话,正想着赶快告诉你们呢。谁知一直忙着又没人看店,所以到现在才来。
啊,有电话了?这消息让所有人都兴奋起来。最可笑的是老柴头,他立刻像长颈鹿似的,脖子伸得长长的。老头可怜巴巴地说,有、有柴火的消息吗?二姨娘搔首弄姿,歪腰站着,一只手扶在土墙上笑道,有呀!木根和柴火好得跟什么似的,怎么会没有?
老柴头就急急地去拍拍青筋毕露的额头,那上面竟然已经沁出微微细汗了。老柴头连忙俯身作揖,哀求说,急死我了,急死我了,烦你快点说呀。
想要博人欣赏的二姨娘本想慢慢道来,一来展露一下自己有异于那些普通村妇们的动人风韵,二来也好显摆一下自己地位的重要性。但她又是一个善良的妇人,眼看着老柴头着急的样子,便不忍心,只叹道,柴叔,看你急成那样?木根也没有多说什么呀。他电话里只是说工地没有完工,得留些人看管工地呢,所以要晚几天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