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这门课的一共有四个学生,那时候考研究生的人少,招进来的人更少。中村浩二是专攻中国思想史的留学生,长脸,典型的东洋长相。丁一鸣是林健康同屋,因为来自齐鲁之乡,自觉选了这门课。还有一位是哲学系的研究生,林健康不认识。
导师郑教授五十多岁,身形挺拔,威严儒雅,是“文革”以后国内文化史研究的开拓者,国内外知名历史学家,学者中之学者。当然,这些都是林健康考上研究生以后才知道的。他在乡村中学教书时,只知道郑教授的论文与别人不一样,没有大话空话废话,资料翔实,分析缜密,如行云流水,如庖丁解牛。每每从具体问题入手,最终揭示出历史的某种规律,带给读者长久的回味和洞察的视野。林健康每读完一篇论文,就兴奋地在学校的土操场上绕个不停,仿佛魏晋人“行散”,只有疾走才能抒发胸中恣肆的激情。他有时迎着朝阳,有时迎着夕阳,似乎就快走进巨大柔和的红球里,一个新世界正在眼前冉冉升起。他发誓要考上郑教授的研究生,他要去新世界遨游,打滚,撒野!
现在,他终于站在新世界的门槛上了。他打开崭新的笔记本,毕恭毕敬坐在桌前,两眼紧盯导师。导师嗜烟如命,仰首坐在扶手椅里,犹如鲁迅那幅坐在藤椅中抽烟的著名照片,神情险峻,“啪嗒啪嗒”吸个不停。众生环侍,莫敢出声。
上课时间到了,导师不慌不忙又点上一支新烟,开口命四人轮流念一遍读书报告。听罢,沉吟片刻道:“看来,有些同学还没有找到读书的门径。”
林健康一听,心里偷乐,指的肯定是那个日本人和丁一鸣,满篇谈的都是什么版本、前人研究和各章内容,没一点自己的东西。接下来,导师大概就要表扬我林健康了。这么想着,轻轻抖起了腿。
导师昂头,眼光放得很长,道:“每个人都有思想,有思想的人不等于思想家。”
林健康一凛,赶快收腿。这句话震撼人心,文质俱佳,且听导师如何分解。
导师的目光从天上落下,转到中村身上,再移到丁一鸣身上,最后降到林健康身上:“没有事实为基础的思想,纯属胡思乱想。”
林健康又是一凛,岔气了。
导师微叹:“议论,人人会发。但要发的好,有理有据,说服人心,绝不容易。如果诸位不是历史学系的研究生,我不会干涉大家的言论自由。不幸的是,在座各位,如今都属于专业研究人员。”导师深深吸了一口烟,“既然要做学术研究,就必须尽可能地全面掌握资料,条分缕析,这样得出的结论或者议论,才经得起时间的考验。”
导师再度开口,掷地有声:“在我看来,你们还没有入门,没有资格议论!”
一阵窸窣之音。
“不服气,是不是?”导师扫视大家,“不搞清楚孔子的时代背景,不知道孔子形象在历代的变迁,不了解古今中外对孔子的研究成果,就不可能对孔子思想提出令人尊重的新见解。你们所谓的新看法,有些前人早就说过,有些不堪一击,毫无价值。”
导师是《论语》研究专家,有次跟一位新星讨论《论语》,对方讲了三个小时,听众昏昏,没记住一句话。导师上台,一开口,就让黑压压的一片脑袋全抬起来,换成了白花花的一片脸。导师对新星说:“你报告里的很多话,讲的很好,我都赞同;我只不同意你说的有关《论语》的部分。”台下哗然,紧接着响起暴风雨般的掌声。导师学识渊博,直言不讳,让人心服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