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天门——记旅法画家朱德群先生 4

玉想 作者:张晓风


七、传统的包袱有什么不好?是你自己提不动罢了!

“有没有西方画评家,会把你们归类成东方画家?‘东方的’或者‘中国的’,会不会变成了你的设限?”

“一般来说,是有这种倾向。西方画评家,碰到东方画家,习惯的要说上几句:‘他表现了中国的、韩国的或者日本的趣味’什么的……”

“你呢?会不会受这种说法的影响,弄得自己必须去‘中国’一点,这件事会不会影响你的创作?”

“不会,我从来没有要刻意表达什么中国,我知道‘中国’自然会从我笔端出来的——其实以前在国内我倒是很西化的一个人,没想到人到国外反而跟传统认同了。像西方画家,他们画风景,一向只算人物的背景罢了——但是中国画,像范宽的《溪山行旅》,像李唐的《万壑松风》,你去看他们的画,一块块石头都画得跟铁一样重,他们不仅仅在画自然,也画人跟自然的关系。你看他们的画,你就知道他们跟自然有关系,你就知道他们画出来的是他们体会出来的东西,中国山水的艺术性,显然比西画要高出许多。西方人对大自然有其客观的分析——但中国人对山水对月光却是善感的……”

“你自己为什么要选择油画呢?”

“因为油画有最大的可能性,像表现光,表现色,都可以没有阻碍。油画像大交响乐团,有最大的包容性。”

“有的画家,很急于摆脱传统,你呢?”

“这真是笑话,传统有什么不好?为什么要排斥?有人骂‘传统的包袱’,我说,这‘传统的包袱’是你没那个力气,提不起来罢了!要是提得起来,可够你用的了。”

八、如果再年轻一次

“如果你自己能再年轻一次,你会怎么样选择?你会怎样要求自己?”

“我?”他毫不犹疑地冲口而出:“我要多读中国文学,画家画到最后,需要的就是这个——”

在巴黎城东,在城里和城外交界处,朱德群的画室高踞在十九层的顶楼(这栋大楼属于政府,下层作其他用途,顶楼则廉价——约合台币近万元——租给职业画家,在他们居住的那一区里这类画室共有六个,法国政府对巴黎这“艺术之都”的美名,是花了些精神和金钱维护的),整排的落地窗外,碗大的玫瑰正盛放,全个巴黎尽收眼底。画室约十坪大,古典音乐和阳光一起流漾生辉——在这间屋子里,他翻得最勤的两套书是《全唐诗》和《全宋词》。他也写字,也画水墨,每当此时,他会想起父亲,那逼他写颜字写隶书的父亲。但私底下,他却偷偷写行云流水般的王字,在巴黎的十九层楼上,他仍是天门居士,仍是那个在古城城郊天门寺里玩耍的孩子。

画室下的十八楼是住家,长子以华,次子以峰,都在这个城市长大。叫以华,是要他们不忘中国;叫以峰,则希望孩子登峰造极——他对孩子的期望其实刚好也是他自己三十年来的成就,他在油画世界里建树了中国这个国度,他攀登了一座座艰难的险峰。

九、向前走,并且不停的思索

通常早晨从九点到十二点,下午从一点到五点,夏天天亮得早黑得晚,就开始得更早,结束得更晚(巴黎的夏日,有时到十点钟天还亮着)。平均算来,每天可以画到十个小时,这样年复一年,日复一日,除非离开巴黎,他没有一天休假,工作比劳工还要辛苦。

“不能多睡!时间不够用,经不起浪费啊!”他喃喃自语,像一个时间方面的守财奴。从某些方面看,他仍像华北大平原上劳苦的农民,口里唱着“拴住太阳好干活”的那不甘心的跟时间竞走的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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