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法子,只得找歆仁去商量。晚饭以后,歆仁到馆里来了,他鼓着勇气来到后院。只见歆仁衔着雪茄,在一把安乐椅上不知想什么呢,见伯雍进来,连忙让座,伯雍随便在一把椅子上和歆仁对面坐下。歆仁说:“这两天的报,很热闹了。他们真捧白牡丹。究竟好不好?”伯雍说:“孩子还不错。”歆仁说:“若真好,我多怎唱堂会戏时,也叫他去。”伯雍说:“那不一句话,你家里多怎有事,我们大家奉送牡丹一出戏。”歆仁说:“日子还早呢!反正今年我准唱堂会戏。”既而他又笑着向伯雍说:“听说你跟秀卿很熟了。当初本打算拿她和你取个笑,不想倒给你们做了媒,真是出人意料以外。”伯雍说:“我就知你们不怀好意。我虽然到她那里去过几荡,离热字太远,再说这是什么事,还不是我能做的。我今天要跟你商量一件事。”歆仁见伯雍要跟他商量事,立刻改了一个面目,惊骇着问道:“什么事呢?”伯雍说:“子为我之鲍叔,还不知道吗?简快跟你说,你给我这五十块钱,不够我用的。你还得给我想法子,不然我要另找吃饭地方,不能帮我的老朋友了。”歆仁见说,连连地皱眉,说:“这五十元,在本社就很为难了,你教我给你想什么法子呢?”伯雍说:“你不给我想法子,那末我自己就得想法子了。”歆仁说:“你先别着急,若教我由本社给你想法子,委实办不了。好在前天有个机会。他们跟我说,我倒忘了。你知道北京教育公所呀,他们多少跟我有点关系,近来他们要办一部杂志,求我物色一个编辑人。如今你既这样困难,我便荐了你,可是我的事,你也不许耽误的,两个地方合起来,你可以收入百元以上。这事若是成了,我知道秀卿也念我的好处。”说罢笑了一阵。
伯雍见说,心里好生不悦,暗道:“我皆因为饥所驱,才当了一名暗无天日的报社编辑,如今他又给我找个编辑,这真是一层地狱嫌浅,又给我挖了一层。他就知道从此我挣一百元了,他可不知我的笔墨债,又多了一倍。假如他要教我挣一千元,我就得当二十家报馆的编辑,钱没到手,心血也就干了。他们这手段,是跟谁学的,怎拿人的性命不当事呢?”欲待不就,表面上却是不好意思。若应允了吧,从此就得两头跑,不但身子劳碌,脑力也得加倍使用,想一想日后的苦楚,未免劳苦多而收益少。
其实以歆仁的力量,替伯雍筹百十多元钱,不是不可能的事。他少给桂花买一个戒指,也够伯雍一年的薪水了。何况伯雍并不是饭桶、赖衣求食的人,给他相当的代价,未尝没有相当的工做。即或自己找便宜,不愿意给公平的价钱,他认得的人很多,什么总长议长的,都是朋友,也未尝不可以替伯雍谋个相当地位。便是他舍不得伯雍,留在报馆办事,既不给相当薪水,给他谋个挂名差使,也可以挹彼注此,维持他的生活。他为什么不这样办呢?这其中却有个道理。假如他给伯雍找一个不费脑筋坐在家里就来财的差使,他的兄弟、他的亲戚,应当做什么呢?譬如他将来娶了桂花,桂花的近支都找上门来,求点差使,桂花又撒娇撒痴地命令老爷,歆仁能教他们做报馆的编辑吗?又如窑子里的茶壶,借着桂花的光,也求白总理位置一个差使,他能教他当教育杂志的主任吗?不用说不能。便是他们能办,桂花也不许老爷给他个这样清苦的差使呵!所以什么税局呀、官公局所呀、县知事呀,自然是给一种费不着脑筋的人预备的。至若照伯雍这样的人,天生来的没有食肉相,自可以便他们绞脑汁、呕心血,用不了几个钱,就把他们送终了。死了一个,还有干的,就仿佛牛马似的。多怎又有使绝了的时候呢?没有什么可爱惜的。至于自己亲族、姨太太的内家、同僚的子弟,都是宝贝一般的人,自幼也没见用过一天脑筋,出来做官,不阔,不体面,不来财,不省心,对得起他们吗?老天爷也不愿意呀!所以歆仁有的是势力,不过都在夹袋里偷着用,照伯雍那样的人,再转几个轮回,也不能入他的夹袋了。虽然伯雍没入他的夹袋,正见伯雍不幸中之幸,多少还有点人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