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告诉哥哥,他在电梯里会遇到态度谦和但气度不凡的男女,他们大多是从前上海很著名的电影演员,或者爱国人士。她告诫他,与这些人相处要格外讲究礼貌和距离。“要与他们一样不卑不亢。其实,他们从心底里是看不起南下的干部们的,固有的世界观难以改变的。”
这我能插上嘴,“在电梯里不要打嗝放屁,见人要问好。进去就要贴着边站,给别人倒点儿地方站。”
哥拍我的头,小豆包,挺长进的啊。
“电梯里的人穿凉鞋,还都穿袜子的。”这是我的新观察。
妈也拍我的头,“好好读书,这比什么样的鞋子袜子都光彩。”妈说。
妈从容不迫地路过死蟑螂,向哥哥指出,连续厨房的阳台向北,终年见不到一丝太阳,冬天冷得赛过冰箱。佣人们在阳台上吊着各种腊肉、香肠、风鸡、鳗鲞。
不过,阿姨总是在阳台上摘菜、洗鱼、洗衣服,她不怎么到大阳台上来。即使妈妈爸爸不在家的时候,她也不去大阳台,除了晒衣服、晒被子。如果晒好了,她就在阳光里多待上一小会儿。她叫妈妈爸爸汪同志,张同志。晚上跟妈妈报账时,她从来都是站着的。
哥哥背地里叫阿姨“大金牙”,哥哥说,怎么弄得好像旧社会一样。
妈说,这都是迂腐势利人家留下的旧规矩,她也很讨厌。
外婆外公是在日本学的西医,妈在投奔革命前,生活在一个开明而清高的家庭里。
我家阳台上,靠墙放着阿姨坐的小凳子、搓衣板,大木盆里泡着隔夜换下来的衣服。妈妈的衣服则另外放在一个小脸盆里,阿姨总是说,女人的东西要另外洗,另外晾的。妈妈说,这个阿姨规矩很好,但是有些旧思想。
妈妈说着,绕过那些洗衣盆,打开通向后楼梯的门。后楼梯很狭窄,由于终年不进阳光,风阴冷冷的。“这是给佣人走的楼梯。从前,佣人不可以走前门,不能和主人乘同一部电梯上下,特别是买菜回来的时候。”说着,她推开旁边的一扇小门,那里只有一只浴缸大小的房间里,只有一只抽水马桶,而且,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小、这么圆的抽水马桶,连水箱都不得不吊在墙上。
哥哥吃惊地看着那只马桶,说,要是他坐下大便的话,膝盖一定会顶到墙上去了。
不用说,我们都猜到了,这是从前给佣人用的马桶。可是为什么要放在楼梯间呢?
妈说,因为这是给一层楼上的两户人家的佣人合用的。
妈说:“看,这就是这栋公寓的世界观。”
世界观,就是一个人对世上万物的看法。妈向我解释了这个词,很复杂。
那天早上,阳台已经下了遮阳帘子,我们在阳台上吃早饭,既凉爽,又明亮。敞开的窗外,偶尔传来别人家孩子练琴的声音,还有树上一阵阵的蝉鸣。妈放了一张唱片,那是我们全家都喜欢的苏联歌曲集锦。当《红莓花儿开》的歌声响起来的时候,妈和哥哥都跟着轻声唱了起来,“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妈妈喜滋滋地看着哥哥,眼睛闪闪发光。
世界观的问题暂时烟消云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