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好听的,不好听的是说:安志薇嫌弃了老头儿,有了外遇。
不管这些说法多么可笑,多么离谱,多么荒唐,但人家就那样说了。你只能医自己的病,封不了人家的嘴。李同安要带母亲去医院,打死她也不去,给她拿回药丸,大概是治神经官能症的吧,也被她撒出去喂了鸟。她家门前的银杏树上,有两只白头黑身的鸟,竟抢吃那些药丸,好像它们的神经也出了问题。而且据李同安说,那两只鸟自从吃了母亲给的药,就飞走了,再也没回来。它们来到这里,就是为了等药治病的,药到口了,病治好了,就回它们老家去了。
李教授的生活起居,全靠安志薇打理,现在她要不停地说话,不停地写信,已经没有了那个时间。往往是到下午两三点钟,她还没做午饭,饿得老头子坐在书桌前,一手拿笔,一手按肚子。
李同安前年结了婚,去年有了小孩,住在磁器口,路程虽不远,但两口子要上班,要养孩子,不可能天天过来照管老人的吃喝。搬过来跟老人同住吧,房子小,住不下;把老人接过去么,房子更小。李同安本身也不想跟父母住在一起,他不想听父亲的训斥,现在更不想听母亲无头无脑的唠叨,再说他一天忙的事务太多,他比他父亲还忙——上班他并不忙,照顾孩子也不是他忙的,那是他岳母忙的,他女人忙的,他忙的主要是喝酒打牌,还要跟姐姐妹妹们混。他很逗女人的喜欢,他的那些女性朋友,不管比他年轻还是年长,都一递一声地叫他李哥,再嗲一点的,是叫李哥哥,甚至有了绝密的私事,也找他商量。除了早饭,午饭和晚饭他很少在家里吃,周末更是见不到人影。
从李教授这方面说,也不想跟儿孙住一起。他怕闹。
最好的办法是请个保姆。但李教授自己出不起这笔钱,他退休早,工资低;安志薇自从跟了李教授,就没再上班,断了收入。李同安同样出不起这笔钱,刚工作不久的年轻人,本来就没多少钱,何况还要大手大脚地花。李同安到系里谈过这事,还去找院长谈过,希望系里和学校帮助解决。
“我当然愿意帮他,”杜主任对我说,“我跟他母亲……但系上也好,学校也好,都没有这样的制度,尽管李教授资格老,威望高,还是学校的创始人之一,照样不敢开那个口子。”
就为这些事,李家伤透了脑筋,实在腾不出精力接待外人。
我听出来了,李家不愿接待外人,主要不是担心李教授回忆往事激动伤身,而是害怕触动了安志薇的某根神经,让她真地失去了理智。
我问杜主任:“能不能把李教授约出来,我在茶馆里跟他谈谈?”
“那咋可能呢,李教授至少有十年不出门了。你非找他不可,只能再等,等李同安情绪好些,我再通知你。说白了,这事主要是李同安挡着,我也只跟他联系过。我估计李教授本人是想找人说的,毕竟抗战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时期。但他那人,成天都在读书,都在做笔记,让人觉得去打搅他一分钟也是罪过。给安志薇说吧,她那个样子,咋个去说?”
看来只能等。
我可以回南京去等,也可以留在重庆等。
我决定留下来。
也应该留下来。对我而言,没来过重庆实在说不过去。
当然,决定留下来还有一个原因:我对安志薇产生了兴趣。
可以说是浓厚的兴趣。
我有种直觉:从安志薇身上,我能破解一些困扰自己的东西。这些东西很可能并非秘密,却比秘密更要紧。人生中真正要紧的,都不是秘密,而是敞敞亮亮的,被千千万万人今天说明天说的。
可谁又能如此肯定呢,人与动物的最大区别,不就是人拥有秘密吗?
我觉得,大伯就是一个有秘密的人。在陪都时期,大伯虽历经磨难,可也享尽辉煌,他却始终沉默寡言,关于逃难的事,大轰炸的事,都是爷爷和父亲在说,大伯不说,问他也不说,问得急了,他就拿出他的乐器,用音乐对你说。李教授会是这样的人吗?杜主任认为他想找人说,那可不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