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大伯不怎么说,但他有一种特殊技能:以他的沉默鼓舞别人说。李教授能鼓舞谁?他身边只有夫人,夫人却是个病人;而且安志薇又没去过南京,不认识我的曾祖父母,不可能解答我的疑惑。
但愿她身上真有一些为人所不知、却最终为我所知的……秘密……
文理学院有招待所,但并不对外开放,仅用于接待兄弟学校来的考察团,我这次来渝,纯属个人行为,连个工作证和介绍信也没带。我只能住到外面去。可我有我的想法,住到外面很不方便,只要出去了,进门比进王宫还难。守门的那个老师傅,上班不干别的,只把眼睛往人的胸膛上盯,除非是学校领导和他十分熟悉的教工,谁没佩戴校徽,谁就被拦。我今天进来,死磨硬缠了老半天,直到给生物系打通了电话,杜主任证明确实有个南京人好久之前就说要来找他,老师傅才同意放行。
杜主任真是个好人,他说:
“跟我来,去试试看。”
他把我带到了招待所,说是自己的亲戚,要住几天。开学伊始,各个学校都千头万绪的,不可能来什么考察团,房间闲着也是闲着。招待所负责人答应了,只是让杜主任写个担保书,出了事故,比如我突然消失,跟我一同消失的还有招待所的财物什么的,杜主任要承担责任。
当杜主任把我送到房间,并给我指明离招待所最近的食堂,然后再离去的时候,我扶着走廊的栏杆,望着他的背影。从相貌和体态判断,他比我父亲小不了多少,是近六十的人了,这个年龄的人,都经历过那场战争,当时的杜主任在哪里?他的脸有些虚胖,密布着针眼似的小坑儿,每个小坑儿都是一个黑点,自始至终,那张布满黑点的脸都很平静,很温和,即便叙述安志薇的近况,也没有丝毫的惊诧。从那个年代走过来的人,是怎么做到的?……自从涉足二战史,我差不多就跟渝州文理学院的门卫一样了,只习惯于盯住人的一个部位,门卫盯的是人的胸膛,我盯的是胸膛里面的那颗心。
招待所跟大校门基本平行,两层木楼,我住在二楼上。整个招待所里只我一个客人,又因为在楼上,连服务员也难见到,房间里一床、一桌、一椅,加上一部18英寸的电视机,就成了我的伴侣。
但并不寂寞。推开窗,就能看到马路,我乘坐过的2路电车梨花湾站,刚好在窗子下面。还没到下班时间,街上却那样拥挤。车并不多,人多。电车未靠站,人便嗡的一声卷过来,往车上扑。下车的人,要是没有足够的力气从粘成一块的坚硬人群中挤开一道裂缝,就下不了。
电车终于走了,车门上都挂着人,试着关了几次,都关不上;它拖着的两条辫子,有节律地爆出淡蓝色的火花,啪,啪,啪,每“啪”一声,火花都在顶棚上炸开。
如果在顶棚炸开的,是日军打来的炮弹呢?
我禁不住这样联想。
那时候,难民潮席卷神州,整个中国在移动,迁徙规模之庞大,路程之遥远,地区之辽阔,时间之漫长,亘古未有。“泣别了白山黑水,走遍了黄河长江,流浪,逃亡;逃亡,流浪……”
逃亡需要速度,而当时的中国,最缺的就是速度,上海到南京,火车要走三天多;湖北到重庆,船要开个把月。但车船终究比双脚快,于是都往车船上挤。由此衍生出一个特殊职业:把人塞进车窗,塞进一个收一块钱。有人的头进去了,身子没进去,车一开,悬着的两腿敲得砰砰乱响。有人爬上车顶,热天皮烫掉,冬天耳冻落,没颠簸下去摔死,就算幸运了。顶棚和车厢里的弹孔,像抠了珠子的眼睛,东一个,西一个;这倒方便了女人,想解手,就蹲到弹孔上去。船的走廊上也挤满了难民,栏杆上也密密麻麻地吊着铺盖卷,每个铺盖卷里,都裹着一两个人。至于步行者,不知昼夜,不省天日,只机械地迈动双腿,沿着山脉和公路,不停地走啊走啊……
有些农家,饭菜还是热的,人却跑了。
有人的门上贴着“喜”字,糨糊还在往下滴,却不见新人;这是火线结婚,结了婚好一同逃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