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庙里的那间教室,是关公殿,关公和别的菩萨,都被炸成了碴,只剩一个周仓的头,读书读入了神,猛抬头看到周仓那双圆滚滚的眼睛,吓得灵魂出窍。有段时间,庙坍了半边,又逢下雨,我们睡觉也打着雨伞。就算躺在雨地里,我也要想方设法点上油灯,睡前再读一会儿书。那年月,大部分人都有危机感,也相当发奋,“读书不忘救国,救国不忘读书”,在学生中成为普遍的信仰,无论日机怎样凶狂,如何轰炸,学区内终日弦歌不绝。我没有那么高尚,却自认为比别人更有切肤之痛,因此也比别人用功更勤。我要让自己“速成”为一个学问家,把她从我哥哥手里抢回来。
你爷爷的公司和租房,离桂花树中学都不远,但我不回家吃饭。我就吃学校食堂。食堂的糙米饭,红不红白不白,砂石、秕糠、稗子、草棍、老鼠屎……什么东西都有,我们叫它“八宝饭”。饭桶放在地上,自己往碗里添,饭桶旁边是汤桶:白水煮的菜秧,发黄发馊。我们将“八宝饭”添进碗里,先拈去老鼠屎,再舀一瓢汤,呼啦呼啦地搅,让砂石沉下去,米浮上来,再抓紧时间喝几口。喝进去的自然还有秕糠和稗子。特别是其中的一“宝”——霉味儿,是怎么也清理不掉的。
最富营养的食物,是早饭时有盐煮花生;隔两个礼拜,汤上会漂浮着零星的肉皮,就算打牙祭。
馋得实在不行的时候,几个同学便联合起来,在地上画张桌子,桌子周围画上凳子,大家分别坐到“凳子”上去,让自己产生正吃酒席的幻觉。
我知道,只要回到你爷爷那里,他抠穿荷包也要抠出几文钱来,买肉给我吃,但我就是不去。
为此你爷爷很伤心,你二奶奶也很伤心,她觉得我是因为讨厌她才不回家吃饭的。事实上我从来没有讨厌过她,从她进门的那一刻,直到她得肾结核病逝,我都没讨厌过她(这样说,真是对不住你奶奶了)。她是万县本地人,父母早亡,她既当姐姐又当母亲地拉扯着八岁的弟弟,弟弟十九岁那年,她送弟弟当了兵,空军,先做地勤,后来上天。1941年,日军发动“盐遮断”切断食盐补给,从而酿成厌战情绪,以达成降服重庆政权之功效。一度时期,日军非常重视这一手段。轰炸,目标直指自贡盐场,她弟弟驾机迎敌,不幸机毁人亡。事后,从他身上搜出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着:“永护领空。”这张字条就是你二奶奶送给她弟弟的。她是一个可敬的女人。进了我们家,不管你奶奶在不在身边,她都像羔羊一样,时时小心,处处留意,她又是一个可怜的女人……
我不回家吃饭,没别的想法,就是怕耽误了学习的时间。
这样夜以继日地用了半年苦功,我去找到安靖,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跟她聊天,每说一句话,都不忘记卖弄自己的学问。她一直听我说,我以为她被镇住了,自鸣得意地让她也谈谈看法。
结果她说的全是你大伯。
说尸横遍地的时候,你大伯背着琴,踏过血迹,去国际广播电台演奏,飞机还在天上,炸弹还在朝地上扔,电台的楼房在摇晃,你大伯却不乱一丝指法。——那时候,每逢轰炸,你大伯就要去国际广播电台演奏,以至于很多西方国家都知道,只要中国电台传来那个名叫黄伯道的人奏出的乐曲,重庆就一定是被轰炸了;就连嚣张的日本人也深感畏惧,穷心尽智,想把电台摧毁,但就是炸不到它,只好恼羞成怒地称它为“重庆之蛙”。有人说,音乐是属于神的声音,这话我信。
听了她的话,我彻底泄了气。我就像学了一身屠龙的本领,到头来才发现世上没有龙。
她敬佩的,不是学问,而是勇敢;或者说,不止是学问,还有勇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