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父亲的来信(6)

太阳底下 作者:罗伟章


想想也是啊,战争,可不是懦弱者能够消受的。虽然懦弱并不是罪过,但战争不仅要彻底挤掉懦弱者的生存空间,连纤弱之美也不会欣赏。我和你大伯的体格都比较纤弱,尤其是年轻时候。我们的性情也是纤弱的,虽然你大伯从小就比我独立,但我知道他的性情同样纤弱,是动荡的时局和可恶的战争,逼迫他变得沉郁多思……我不想懦弱,在她面前,尤其不能懦弱。我开始关心国事了。当然这之前也是有个背景的:当我们逃到万县,日本飞机也紧跟而至,我就觉得日寇是专门跟我过不去,就隐隐约约地意识到,日本侵略中国,不光是中国的事情,也是我的事情。

我不能让她用你大伯把我比下去,于是我决定勇敢。

勇敢哪是决定出来的?它是需要行动证明的。

我决心比你大伯站到更前沿去,读完那半年书,我毅然放弃学业,参加了消防队。

很可能,我是当时重庆年龄最小的消防队员。

你爷爷由伤心而痛心,但我说过,他因为讨了二房,而且丢下你奶奶不管,已经在儿子面前输了志气,不论我做出什么举动,他都只是谨小慎微地劝说几句,不敢执意阻拦。

消防队员可不好当,平时就是个危险职业,战时更不必说。鬼子丢下的燃烧弹,不烧着你,热浪也会把你烤熟。火焰使气流上升,卷起怒潮般的旋风,风助火势,火借风威,把合围粗的大树也连根拔起,连汽车也被吹到天上。我们就是在这样的场景里去救火。

火伤人,房屋倒塌伤人,天上落下的人雨、石雨、车雨,同样伤人。我的好多战友都死了。鬼子还不断改进他们的武器,1940年后投掷的卡四型燃烧弹,炸裂后形成火球,飞往百米左右的四方,接触到人的皮肤后,继续向纵深燃烧。除杀伤力大,还散发出恶臭刺鼻的浓烟。这是为了增加恐怖效果。的确恐怖。难以形容。不愿回顾。再看看我们的消防设施,都是“手动式”的,伸一根塑料管到江里,手摇水车,把水汲起来;没有塑料管,就用竹筒;竹筒也烤破了,就靠人工去江里挑水。那是一条什么样的江啊,要用扁担钩子把漂浮的尸体拨开,才能将血红血红的、燃烧着的水舀起来……

我害怕过吗?没有。公正地说,我真的很勇敢。

当时,像我这种专职消防员非常少,大多是志愿者,平时,他们是人力车夫、生意人、大学生、机关人员……每次拆火墙,我都尽量第一个冲入火海,我毕竟受过几天训练,要为他们做出示范。

现在来给你写这段往事,我还感到浑身灼热。

到了雾季才松一口气。

重庆大江盘踞,群山深锁,头年10月到次年5月,雾气浓得像岩石一样往下崩塌。四川人把这种雾叫“坨坨雾”。进入房间,门窗紧闭,仍有雾气缭绕。在这样的时节,日本飞机一般不敢来。

你知道那时候重庆有雾季公演。大型话剧《全民总动员》和孩子剧团演出的《不愿做奴隶的孩子》,拉开了公演的序幕。但真正的雾季公演,是从1941年开始的,此后坚持了四届,直到抗战结束。既有广场上的千人大合唱,也有剧社团的室内演出。当时的重庆,名流荟萃,盛况空前,遥逞春秋气象,直逼魏晋风骨。张书旗的《百鸽图》(此画赠给了罗斯福,悬挂于白宫),巴金的《寒夜》,老舍的《四世同堂》,等等等等,都是在这时期的重庆创作的。剧社团则有怒吼剧社、中国艺术剧社、中央实验剧团、上海影人剧团等五十多个;著名剧作家有郭沫若、阳翰笙、田汉、夏衍、洪深、曹禺、陈白尘、吴祖光;著名导演有焦菊隐、史东山、陈鲤庭、郑君里、王为一、孙坚白;著名演员有赵丹、白杨、张瑞芳、舒绣文、秦怡、金山、陶金……多哪,数不过来的。

你大伯在中大组织的国乐社,虽不能与上述剧社相提并论,但也是活跃分子,你只要知道国乐社到国泰大戏院做过专场演出,就明白他们不是可有可无的;你大伯本人,更不是可有可无的。

凡是国乐社的演出,包括有你大伯参与的演出,我都不去看。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Copyright © 读书网 www.dushu.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备15019699号 鄂公网安备 4201030200161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