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秀才娘子嫁来张家,病入膏肓的张圣朝,又活了三个月。屈指算来,才八十几天。原本还可以活得长久一些,但他又疯了,自作主张地在身上动刀子,致使病情恶化,早早地离开人世。
他在孙儿婚前已患绝症。这病来得奇怪,浑身疼痛,肚饥难忍,却喉头阻塞吃不下饭食,只每天由儿媳侍弄些菜粥喝。这使他觉得憋屈,说做人吃得下拉得出,才算活成一副人样。如此憋屈地活着,倒不如死了好。
这年张圣朝六十九岁,原先方脸大耳,腰背笔挺,威威猛猛的一条汉子,仅几个月,便被折磨得骨瘦如柴,一张方脸变成酸枣核,腰板佝偻起来,人也矮了三分,振兴家业的雄心却没倒,躺在床上拨拉算盘珠,计算重开西药房得多少费用?说这事办不成,死了口眼也不闭。
张仲超要去天街请医生,说:爸呀,您身子不济了,得歇歇心火。我去请卢郎中瞧瞧,镇上人都说是神医,疑难杂症药到病除。病中的张圣朝仍一副傲骨,把一对棕黄色的眼珠朝天翻着,连连摆手道:别大白天说梦话,药房大先生请土郎中看病?你丢得起人我丢不起,子孙还挂不挂鹤鸣堂店招做生意……
张仲超说:神医难治自身病,请人治病不丢人。您别啥事都逞能,廿四房又没当年气派了?这话触痛张圣朝的神经,脸立马沉下来,双目如炬地盯住他:你说廿四房垮了吗?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只要友香不学你样,家族就有振兴的一日!张仲超知他久病心智疯迷,不敢再与他理论,只在心头嘀咕:人生七十古来稀,爹的心火咋还这么猛?西药房这棋明明输了,却至死不认账?
见他耷拉下大脑袋不吱声,张圣朝明白他在想什么?哀叹道:人要死,天奈何,这病我心里清楚,谁都治不好。你别得意,我是被你气病的,祖宗惩罚我生你这包,收我问罪去哩。张仲超不服气,坐床头埋怨说:明明是您在南洋丢了西药房,咋又往我头上推?他强笑道:自古子承父业,我没做成的事,理该由你继承。我只有一个儿子,不怪你又怪谁呢?张仲超摇头:爸呀,您够固执的,做儿子真累,我活腻了,代替您生病去见祖宗算了……
张圣朝气得哇哇喊叫起来:龟儿子,存心不让我活了吗?我让你替我死吗?男儿生当为人杰,死亦为鬼雄,有魄力你下南洋去死!
张友香违背祖矩,娶大脚媳妇进门,原本认为会把祖父气糊涂,没想到反使张圣朝心中的希望之火,重又复燃起来。他躺在床上冥思苦想好久,觉得洋毛子虽然厉害,但国人如能觉醒,小小蛮国,就如水塘里的几条泥鳅,再狠也掀不起大浪来。匹夫焉能夺志?你夺走财富夺不走人,家业兴盛是世代相袭的事,我死后有儿子,儿子不济还有孙子,孙子又会生重孙子,只要把家族精神流传下去,子子孙孙地就不会穷尽。如此想着,人也神清气爽起来,思谋着活下去,想看个家族重兴的究竟。
一日,又唤儿子至床前,问:药铺被焚时,我放在账桌里的那把手术刀,你带回没有?张仲超说带回来了。张圣朝点头笑道:带回来好,你去拿来。我这病是喉咙长疽生隔,吃中药治不了,得开刀动手术摘除。张仲超吃一惊,问谁动?他说我懂洋医,自己动呀,这种大手术,这地方谁能操刀?张仲超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想中医药治,西医术疗。老爹莫非病疯了,凭他向罗瑞德学来一鳞半爪的医术,能替年老力衰的自己动大刀?
他见儿子呆怔着不说话,眼珠朝天咕咕地笑了起来,说你不敢吗?我说过你是个人,你就是人嘛!可是我敢,天下事是天下人做出来的。螃蟹美味吗?可是前人不敢吃,因为它模样可怕,有人抢先试吃,结果大家都敢吃了。
张仲超不敢造次,与李氏商量,说爸想自己试验动手术哩。李氏倒开明,说他要试验,就让他试吧,死马当做活马医,治好是他的运气,治不好也少遭些活罪,省得每天躺床上喊身上痛,连鸦片膏子都止不住。
张圣朝自动手术时,把正屋房门都关紧,让李氏守候在门口,屋内只留儿子一人,谁也不许进来。然后他沐浴更衣,端坐那张红木太师椅上做气功。吩咐儿子点燃烧酒消毒器具,一样一样地排放房桌台布上。待一切准备完毕,他让儿子帮助扎针提气止痛,对着镜子拿起手术刀,打开自己的喉腔……
术前他交给儿子一份研发治风湿的方剂,说我死在手术中,你要把这方子开发出来。儿子问何用?他说你没到过南洋,那鬼地方一年中有半年下雨,地气潮湿,总有一日友香会拿它去那儿……
手术动了半个时辰,做到后来,张圣朝手脚抽搐做不下去了,但脑子仍清醒,用手势示意儿子,帮他取出一个核桃般大小的瘤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