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后,张圣朝还吃不下饭食,喉咙间常有污血泛上来,在那张枯树洞一般的嘴里,有腥腥的血沫吐出,缠上层层纱布的脖子,一直没消肿,渗出黑污的血迹来。人躺在床上动弹不得,仍沙哑着嗓子说身上疼痛……
他不愿家人看到这模样,除西妹子和秀才娘子外,谁都不让进他房间。天气开始转冷。黄头发、碧眼珠的西妹子,仿佛知父亲将不久于人世,把一颗心全放在他的身上,逐渐对周围的人冷漠。她身上穿件肥大的旧棉袄,趿着一双裸露天足的绣花拖鞋,拿着嫂子黄氏熬制、掺着皮斛与枸杞子的药粥罐,与秀才娘子去房内,喂父亲喝药粥。
卧床吃药粥前,张圣朝要喝一小盅由儿子特制的,散发着浓香、颜色碧绿的酒,就着煮烂的花生米,由两个女人送到嘴边。他喝这酒时目光迷离,往往要停顿一会儿,待西妹子侧过酒盅,他就吱呀一声喝下,嚼秀才娘子递上来的煮花生,嘴角痉挛着流下涎液,眼珠突出,死死盯住她的脸看。开始秀才娘子没反应过来,西妹子提醒说:阿爷询问你哩,友香吃过这药丸的反应?她始知太公这般是为家族的后代,红着脸不知所措地点头。张圣朝的枯脸上出现笑纹,嗓子里咕嘎咕嘎地响着,继续喝那药酒。那药酒由张仲超调制,里面掺有鹤顶红与鸦片膏,可以麻醉止痛。他交代她俩不准偷喝,说爸的命,在他手里捏着哩,谁都不能试图改变。西妹子责问:为啥非让他喝这毒酒?张仲超告诉她俩说:爸就要死了,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受罪,这是他进天堂的门票,不喝这酒就进不了天堂。
这时,遵父命深夜听房、寂寞难挨的西妹子,已恢复幼时的劣习,疯狂地吞吃着垒墙的壳泥。她无法再扼制自己,每晚用指甲抠墙壁,把壳泥一块块地挖下来,吃不完珍藏在枕头下,次日再吃。她的指甲养得很长,很倔强,像一把把锋利的锐刀,在墙上一抠一个坑,东厢房泥屋内壁上,到处被她挖得见窟窿。黄氏早发现这秘密,私下与丈夫说过多次,张仲超说没事,她又不是才吃这东西。那些日子里,西妹子常独处对着墙壁自言自语,谁也听不懂她说些什么?在白天人多处,她仍作欢颜,脸上洋溢出少女般的天真和快乐。婚后张友香很少见她,在这家族里,只有他明白小姑比家人更多的哀伤。西妹子不轻易到侄儿屋里来,有事传唤侄媳过去,两个大脚婆姨相处得很好,聊天时会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反把秀才爷给疏远了……
躺在床上的张圣朝,每天大张着嘴喘粗气,一对棕黄色眼珠骨碌碌地转着,喝下西妹子与孙媳送到嘴边的酒,又吃过药粥,他会安静一会儿,眯缝眼睛打盹儿,好似睡着一般。也只半个时辰,又重睁开眼睛来,目光迷离地望着她俩笑,眼珠飘忽不定,脸上重现痛苦的表情。这时西妹子会不声不响地取出一小撮白色粉末,倒在锡箔纸上擦火石点燃,凑近他的鼻孔。这无疑是他一天中最幸福的时光,瘦削的枯脸顿时灿烂成一朵花。他把鼻翼皱起来,鼻孔张开,像蚂蝗吸血一般,把这褐色的烟雾,拼命地吸进肺腔里去。秀才娘子惊异地问:姑,这是什么?西妹子没回答,泪水却汩汩地流下来。
张圣朝神情古怪地望住她说:是银子呀,世人败家,都从吃银子开始……
临终前,张圣朝让西妹子把张仲超父子俩喊来,问儿子说:家里田亩与山林的账册,在你那儿吗?张仲超说都在哩,我保管得好好的。他说保管好没用,得商量用途。张仲超唤黄氏拿来账册,堆放在床头,嘟哝说友香是读书人,能把心思放在生意上?张圣朝没理他,指着账册对孙子说:你爸说你没心思做生意,你会吗?张友香没回答,拿眼睛注视其父。张圣朝恼了,说男人靠女人调养哩,既然你娶大脚媳妇敢为天下先,就有能力把生意做到外洋去。
张仲超知父亲把发家的希望,转移到儿子身上,心中倒觉得轻松了,望着祖孙俩满脸不屑。形容枯槁的张圣朝说完这话,从被窝内伸出一双青筋脉脉的手,深情地抚摸长孙的头,泪珠像盛开的宝石花一般,一颗颗地从枯树洞般的眼窝内沁出来。友香问:阿爷,你有啥话吩咐吗?他困难地喘息着说:友香呀,人生在世,转眼百年,你是读书明理的秀才爷,知大丈夫处世为人,搏的是一世功名,留给子孙一个念想。我走后,你得把这家撑起来,眼睛不能死盯在祖宗的田亩上,得为世上穷人谋,不要学你爸这样,窝家里啥都做不了……
张仲超抢白道:人总比败家子好。
张圣朝笑起来,形容很凄惨,说:我虽有许多过错,但知做人的道理:宁鸣而死,不默而生也!
张圣朝死后,眼睛与嘴巴没闭上,李氏唤秀才娘子送行。说也奇怪,他张开的眼睛与嘴,谁侍弄都合不拢,孙媳妇的手才轻轻抚摸几下,就全闭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