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一 家族前史(14)

红襟鸟 作者:车 弓


张圣朝亡故后三年,秀才爷没动过出洋的念头,不是像张仲超一般自认人。他有他的打算,认为出门做生意,基础须要打扎实,否则游子在外,只是无根的浮萍,经不住风浪折腾。秀才娘子也不愿丈夫离家,与许多平庸的女人一样,她的想法非常单纯,只想伴其终生相随到老,与他生一大堆孩子,过平凡朴实的家庭生活。

然而岁月像脱缰的野马一般驰骋,不以人的意志转移。

新婚不久的秀才娘子,没因太公的逝世,对家族前景失去信心,心中满是对未来的憧憬与激情,固执地认为只要田里有出产、庄稼有收成,丈夫就不会离开她。年轻的秀才爷在她与小姑夹攻下,在次年春暖花开时,丢下手里捧着的书,走出书房卷起长衫下了田。这在廿四房的家族史上,是可载入史册的大事。几十年后村人们还津津乐道,说秀才爷因为怕老婆才下田哩。其实西妹子心里清楚:张家的子孙,忠于信诺却性情乖张,就像天空飞翔的鸟儿,不会长久地栖居在一棵树上。侄儿愿意跟她与侄媳下田,是因为婚前的承诺。一旦遇到挫折未能实现,就会以十倍的意志、百倍的付出、千倍的疯狂,去追求兑现一个全新的境界,直至满身疮痍心竭而亡。

春天的田畈上湿漉漉的,满眼的葱绿,夹杂着油菜花的芬芳。张友香在妻子督促下脱掉布鞋,从田塍上踉跄下田,差点儿一个趔趄摔倒,西妹子笑嘻嘻地扶住他问行吗?他推开她的手说不必,能行。回头睃一眼妻子,见她满脸笑纹,心头立时充满欢乐,笑问她俩: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我没食言吧?秀才娘子的心里,甜得像结下一串糖葫芦,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女人了。西妹子在旁笑呵呵地望着他俩,黄发碧眼的一张脸,开放成春日里灿烂的一朵鲜花……

张友香边学插禾,边与家人开着玩笑。不时还会文绉绉地吟出一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诗来。秀才娘子不懂,问啥意思?他边为众人分秧边解释,说这是我华族的文化呀,很有意境,比洋毛子那些情呀爱的,高妙得多哩。西妹子不高兴,想西人虽缺文化,吃的用的,啥比华人差呢?但她没言语,觉得侄儿能从书房走出来,要高兴由他高兴呗!张友香见大家愿听他说话,觉得十年寒窗没白熬,况且下田干活,能活动开手脚,比闷在书房内读书强。

只有杨秋生的脸色,半边晴半边却阴着。他被家姐喊来帮佣,心里有些疙里疙瘩,思忖:同样为人,为何人富人贫?偏就自己落在贫家,是帮佣的命……

红日很快西沉,收工时秀才娘子问咋样?秀才爷反问啥咋样?她说忙了一日,累坏了吗?他说没有哇,有你相伴怎会累呢?她有些同情他,说:也真难为你,这不是读书人干的活,远近村坊还没有秀才爷下田的。他大笑道:以前没有,我下田不是有了吗?你不是说过不下田,怎知“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呢?西妹子频频点头说好,只要你坚持,祖宗积德兴家有望。

杨秋生远远跟在后面,只在心头冷笑,又想:如果有钱人都下田劳作,穷人无田可种,只会变得更穷。

晚上秀才娘子睡不着,又絮絮叨叨地询问丈夫:是否读书人都能吃苦?张友香回答:我喜欢你,就听你的话。喜得她春情荡漾,把一双大脚搁在他身上,整夜像宝贝疙瘩似的搂紧他,一遍遍重复:你能这样,这辈子我就跟定你永远对你好。他梦呓般地问她,你已嫁我,不跟我还跟谁?她说:女人爱男人有两种,一种身心分离;另一种身心合一。我虽嫁给你,却没卖给你,你不听我的话,我身随你心就不随你,现在我的心也随你了。张友香想想是这回事,说有道理,今后我让你的身心,一辈子都不离开我。

但他只认真了三天,第四日收工时,便哎哟哎哟地喊腰痛,走在田塍路上脚步踉跄,犹如被人抽去脊梁骨,边喊边用眼珠儿瞅着秀才娘子。她知他撒娇拿捏给人看,忍着没理他。西妹子心里觉得不落忍,便问他咋了?他说我腰疼呀,都走不成路了。她用蓝眼珠瞟住秀才娘子说:侄媳妇,你说过好吃果子放放吃,别一次吃个肚圆腹胀呀!他感到有了同盟军,索性身子一歪坐在田塍上,说我真走不动了。秀才娘子有些心慌,上前扶起他道:你累了,明日还读你的书,就这块田,我弟与姑忙几日就完事,不敢再劳你大驾。秀才爷听这话不喊腰痛了,傍着妻子一瘸一拐地回家去。

至晚西妹子过来,询问是否折了腰?他嘴上说没事,我一个大男人,还不如你两个小女子能吃苦?心里却思忖:这下田插秧如此劳累?难怪祖辈做生意不愿种田。自己算是一个见多识广的读书人,一时疏忽中了你俩的圈套,这般下去误了读书不说,还会变成一个目光短浅的下人做不成事业。这般想着,就有些后悔婚前约定,简直是虎扑鼠子,得不偿失。

然而他毕竟承诺过,能失信于人,何况两个女人呢?

这夜两人没在床上快活,她坐在床上,边揉腰边安慰他,说初次下田都这样,累了就歇几天,以后适应就好了。他听着乏,推开她道:我该怎样做,做什么?自己心里明白,不用你教诲。说得她意趣全无,早早脱衣睡觉……

晨起他仍跟她出工,却没了一份好心情,懒洋洋地如霜降后的茄子,低头不说话,好像别人欠他的银子。秀才娘子和西妹子都没理睬他。

天气很好,春阳在天上笑眯眯的,有一大团一大团的棉花云,在蔚蓝色的天空漂浮。张友香坐在田塍上,想着这家族的男人,为何没能把心留在田亩上?是身子骨经不住折腾,还是那日复一日的平凡?他想了好久都没想明白,直到西妹子过来招呼收工,才面对已绿半边的秧田嗟叹道:白云苍狗,世事浮云,劳身在田亩上的人们,世世代代这般煎熬,做人苦呀!

晚间又躺在床上,秀才娘子还坚持为他按摩腰肩,说万事开头难哩,挺过这阵子就好。他听了眼泪在脸上淌下来。她问咋了?他说我的事与你无关,我为自己伤心哩,想想做人真没意思,每天吃了做,做了吃,辛辛苦苦几十年,连梦都没做成,就老死在田亩上。秀才娘子知他想打退堂鼓,说你还想咋样哩?许多人连田都没得种,别说做梦,不挨饿已算交好运。他叹息说:人活着总归有梦呀?没梦的人生是不完整的。她说我不懂你的话,究竟咋办才合你心意?他说我也不知道,怪不得阿爷和爸都不愿待在家里,原来是这般日复一日的无聊……

她担忧地问:你明日还和我下田吗?

他说:下呀,我是读书人,不会违背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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