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讨厌美国人。那份憎恨,完全发自他内心。在我6岁左右时,风和日丽的某一天,他决定带我去看海,同行的还有他的同事。我们搭火车去江之岛,一座位于东京南方五十几公里处的小岛。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海,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当时我还不会游泳。海水很冰冷,波浪闪闪烁烁,涨潮落潮,海水的泡沫,一望无际的海平面……这个经验很吓人。至于我父亲,这天他想用泳技让我刮目相看,结果差点淹死!在最后一刻,才被人从海里救上来。
回程的火车上挤满了人,车上有个与众不同的家伙:一个外国人。我想他是我第一次在这么近的距离内看到的外国人吧,就坐在我们面前。那是个美国军人,非常高大,穿着体面的制服,长得很帅。当他用日语跟我说话时,我感觉有点像看见上帝一样!最令人惊讶的是,他还站起身来,把座位让给我,然后又给我一条巧克力棒。这举动对我父亲来说太过分了,让他无法承受。老爸他激动得按捺不住,被这个外国人的态度搞得不知如何是好,不由自主要向他道谢,样子却几乎像是在道歉,有点做过头了。我看着他真的就像拜倒在那个外国人面前,不停对着他鞠躬哈腰。
当时我觉得这么做应该很正常,因为这个把我迷住的美国人,应该确实就是上帝没错。不过在我的记忆中、在我的内心深处,产生了一种矛盾的感觉。当我景仰这个外国人的同时,我觉得我父亲做得太过火,缺乏自制力与自尊。
让一个外国人,尤其是个美国人,得到他儿子的欢心——这一点对老爸来说实在太难承受……当时我年纪还小,不是很理解这当中牵涉到的状况:战争,战败,占领,美国人出现在日本领土上的原因……不过有一点倒是千真万确:打从我第一次在江之岛看到大海的这天起,也许是拜一条巧克力棒之赐,我对美国人没有特别的敌意。
我父亲的健康状况也不太好。他酒喝得太多,从来不照顾我们,也不照顾他自己,所以后来病得颇严重。他中了风,大脑缺氧,住进医院,在病床上躺了八年。那是非常难熬的八年。我母亲和哥哥、姐姐会轮流去看他,几乎每天都去。有时候,我们根本就是在医院里打地铺,因为必须帮他张罗三餐。不过有时候,反而换我母亲病倒,或是其中一个哥哥感冒着了凉。这种时候,我就必须变能干坚强,尽可能担起责任,守在父亲床头协助他,因为他几乎无法动弹。这不是很容易的事,毕竟那时候我自己也有很多事要忙。
记得有一天,我母亲想帮他梳洗一番,他却老大不愿意。但母亲坚持,然后在试着清洗他上半身时,发现他拒绝抬起左臂,只能硬把他的手臂举起来。结果她看到了什么?一个刺青!还是一个人名:SACHIKO。那是母亲某个密友的名字。你能想象那个场景吗?我父亲在手臂下刺了情妇的名字,而她是我母亲的朋友!老爸他羞愧地躺在医院病床上,母亲很想打他,难过到很想当场宰了他。
我从来没对我父亲说过话,他也几乎从来没对我说过什么。我记得自己只跟他一起玩过一次,就在他带我去看海的江之岛海滩上。那是我仅有的记忆,是我跟他在一起,应该说是……快乐的、真正共享的片刻吧。也许正是这个原因,让我一直保留着对于大海的印象,而且经常出现在我的电影里……
童年时期,我父亲真正跟我说话的次数,了不起不会超过三次,顶多四次……但最惊人的一次,是他临终前在病床上告诉我:他很后悔自己没跟我说过几次话。不觉得这有点太迟了吗?1979年某一天,电话响起。我父亲在医院过世了。直到很久以后,我才理解我们错过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