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位作家回忆鲁迅谈天时幽默的样子,真的有趣。鲁迅说笑话的时候,自己并不笑。他嘲笑别人的同时,也嘲笑了自己。这是一些研究者也看到的。一个忧郁的作家,一般不会幽默。苏曼殊、郁达夫、丁玲都是。林语堂大谈幽默,可是在鲁迅看来,就缺少幽默的因素。懂幽默的人是不太谈幽默的,正像会水的人鲜谈游泳规律一样。鲁迅常常是这样的:在冷冷地看人看世后,不都把自己依偎在对象世界上,而是竦身一摇,跳到外旁,看自己的可笑。这种审视的转身,就有了距离感,一种幽默的美也出来了。可是在他看来,这是一种人生态度,一旦炫耀这种态度,就有自恋的一面了。
他其实是有一点戏仿的本领的,要不不会去译介果戈理、夏目漱石这样幽默感强的作家的作品。在悲慨之气的背后,有幽默反讽的意味在,便使其有了一种精神的狂欢。他在面对敌手时,有刀笔吏的峻急,也多果戈理式的反诘。下笔有种归谬意味,读者在忍俊不禁中有了顿悟。
一是笔法的幽默。他激愤的时候很多,一般很少说笑话。只是在清闲的时候,有一点闲笔,偶尔开一点玩笑。晚年回忆自己的写作生活和人生态度时,就有一点轻松的嬉戏。《〈集外集〉序言》云:
我佩服会用施刀计的老将黄汉升,但我爱莽撞的不顾利害而终于被部下偷了头去的张翼德;我却又憎恶张翼德型的不问青红皂白,抡板斧“排头砍去”的李逵,我因此喜欢张顺的将他诱进水里去,淹得他两眼翻白。
中国作家能如此轻松谈这样的话题的,我们实在找不出几个。搞笑,却不粗俗和无趣,其间多的是智慧,那才是艺术。这是民间的本领,在戏曲和小说中常可以见到。他讽刺徐志摩的时候,就用一种开玩笑的办法,既不说教,也非发泄私怨,而是嘲笑其痴呆的一面。以不正经的口吻,画出了其不正经的脸孔。还有和梁实秋的论战,也是如此,以漫画的笔触为之,类比的手法是可笑的,但内力伤人。所谓“刀笔吏”的意味一看即明。《“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篇幅不长,而句句见刺,甚至有点恶意了:
凡走狗,虽或为一个资本家所豢养,其实是属于所有的资本家的,所以它遇见所有的阔人都驯良,遇见所有的穷人都狂吠。不知道谁是它的主子,正是它遇见所有阔人都驯良的原因,也就是属于所有资本家的证据。即使无人豢养,饿的精瘦,变成野狗了,但还是遇见所有的阔人都驯良,遇见所有的穷人都狂吠的,不过这时它就愈不明白谁是主子了。
完全是文学的玩笑,显得不在经意之间的谈天,而分量却重。鲁迅不屑于用理论和对手论战,却使用画家的笔触,形象里有隐喻的跳动。形象总是要大于理论的。他读西方的小说,深味此点。俄国的理论家多矣,但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文本要比普列汉诺夫、卢那察尔斯基的论著丰富无疑,那是艺术的内在性在起作用。所以,即便在最热衷于理论翻译的上海时期,也没有去建立自己的理论腔。那原因可能是觉得以形象说话更有力度吧。
在上海的岁月,文坛的乱象刺激他开始考虑现代文化与现代文人的问题,得到的也不过荒唐的印象。他不喜欢这些,有时甚至厌恶。可是在复述那些遗存的时候,竟显得那么轻松,也看出精神里的某些自信。对无聊的文人,以严明的用力气的笔法,实在是气力的浪费。只是轻轻一摇,不费工夫,就把群像描摹出来,看后让我们每每发笑。《上海文艺之一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