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斌为人狡猾,后来混入解放军部队,然而1951年沈阳的一个雨天,程斌打着雨伞在街上行走,一个人为避雨躲到他的雨伞下,结果程斌发现,这个人是一个曾叛变的原抗联干部。后来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两个人分别去举报了对方,结果都被枪毙了。
我们知道凶手一向会设法消减对罪行和屠杀的记忆,即使如此,他们也无法做到事情好像完全没有发生一样。在1944到1945年间,纳粹下令从集体公墓将尸体挖出,然后加以焚烧,以消灭所有的证据。我知道在拉丁美洲,所有被谋杀的都成了“失踪人口”,他们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你找不到控告的证据。但我们不要忘记犹太人对每个失踪者的记忆,对每个刽子手天涯海角的追捕。我们知道阿根廷五月广场的白头巾的母亲,她们豁出命也要找到儿子、女儿,她们不相信他们已经“失踪”,她们宁肯坚信孩子还活着。
每逢星期四,一群带着白色头巾的母亲,都会在阿根廷首都布宜诺斯艾利斯的五月广场(Plaza de Mayo)上聚集,并且围着广场上一个代表共和国的标志步行请愿。直到现在,这群母亲依旧在五月广场步行着,因为她们不能忘记每一个失踪的孩子,不能忘记过去那段黑暗岁月里失踪的每一个人。她们表示为了让世人不要忘记,她们会一直步行下去。
从这些事来看,我们是愧对杨靖宇将军的。那些凶手的逍遥,是时代的耻辱。有一天,我会等待着一场大雪,覆盖着历史污浊的大雪,自己徒步走到三道崴子。那是祭奠的灵地,也是荡涤心灵的圣地,也许人最好的动作就是跪倒在那里,面对苍苍的天茫茫的雪,行古人三叩九拜的大礼,大放悲声。
那是委屈悲抑么?像头受伤的狼在夜里凄厉地号叫。也许,最好也效古人庐墓三年,在三道崴子筑建一处反思的屋子,为将军所痛恨的“这号中国人”。
历朝之史,当政者每曲解之,世人遂有“历史不过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一说。历史的某些真相固然长期遭到遮蔽,但它们不可能永久遭到遮蔽,必定会有重见天光的那一日。对杨靖宇将军,为塑造他的形象,遂有“自戕”一说;对江姐,也有把她当年受过的酷刑夹手指的细节变成钉竹签子,生动则生动矣,但历史毕竟不能虚构。
在上个世纪50年代,人们接受的杨靖宇殉国的版本为:只剩最后一颗子弹,高喊:“宁死不吃满洲国的饭!”然后自杀身亡。这样的细节确实给人的印象太强烈太刺激,然而这不是事实。这遮蔽了真正的凶手,这对将军是不公的,那些小人没有付出血的代价。高贵的生命不愿意受到侮辱,不愿意做异族的亡国奴,不想在卑污里受辱而付出生命的代价,但将军以生命付出的代价却让我们发现生命的天平严重倾斜、严重失衡。
那就是真的凶手逃逸了,现场留下的是无尽的悲慨。但历史的吊诡处太让人诧异,具有将军殉国见证意义的那棵拧劲子树在“文革”中被砍掉了。发疯的造反派视拧劲子树为“不祥之物”,动用斧锯砍伐了,而今只有在地表上残存的一截树桩,横断面上的年轮依稀可辨。不知那年轮里是否还贮有当年的话:“怎么都是这号中国人?”
遗言太沉重,我不知道该以怎样的文字接近灵地三道崴子。
(此文发表于《散文(海外版)》2010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