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子跟四哥是有些渊源的,或者说有很大的渊源。当年四哥为了保护母亲,用铁锹拍残的那个流氓,就是老爷子的亲生弟弟。同样有一个国民党高级军官的父亲,两个儿子的秉性却截然不同,老爷子因为在学校里接受了共产党的宣传教育,笃定了自己的信仰并终生不移,而他那个不争气的弟弟却靠着父亲的权势当了一个十足的恶少,在解放前无恶不作,整天在大烟馆和窑子之间流连忘返,传说年轻时老爷子曾经与这个薛蟠似的恶少弟弟有过一次长达一夜的谈话,要他建立自己的信仰,摒弃恶习加入共产党,为全国人民的解放贡献自己的绵薄之力,结果这个“薛蟠”一句话让兄弟两人最终分道扬镳,弟弟说:“我这辈子有个狗屁信仰,我唯一的信仰就是大烟和婊子。”
四哥少年时期将这个“薛蟠”脚筋挑断之后,老爷子来找过四哥,据四哥后来说,那天老爷子什么都没说,看了四哥好久,临走前才开口说:“没有任何人会来找你麻烦,你干得对,恶有恶报。”四哥还说,他看见老爷子哭了,毕竟是自己的亲弟弟。
所以说,四哥跟老爷子有着很深的渊源,却算不得仇人。也许四哥对老爷子的过去略知一二,又亲眼见证着老爷子的为人,对老爷子还是充满尊敬和信任的,二人的游戏机房相隔不是很远,都算是我们学校的据点,虽然走动不多,但一直关系融洽,和气生财。也许是年轻时的工作性质养成的习惯,老爷子本来就很安静,这两年头发白了以后更加安静,经常是一个人拿着一个硕大的茶缸坐在“杀手”门前的破凳子上看小伙子们打台球。那时的台球运动很是简陋,基本看不见现在遍布城市各处的高档台球会所之类的奢华场所,而大多数是一个游戏机房门前放上两张不知是多少手的千疮百孔的台球案子,有的球杆甚至连杆头的胶头都没有,就是一根木棍,但那却是我们这批人接触到的最早的贵族运动。
有时老爷子看得手痒会上去和男孩们打两杆,老爷子有自己的球杆,不见得多好,只是他时常拿在手里已经顺手,并且经常用砂纸擦拭的原因,球杆很光滑。老爷子打球是高深莫测的,他最大的特点就是不用手架,可以说台球运动最为关键因素之一的就是除了持杆手之外的另一只手的手架,位置、姿势、形状和稳定性都会对击球产生关键影响,老爷子却从不用手架!无论跟谁打老爷子永远是右手平端着杆,眼睛微微一眯缝然后“啪”的一声就出杆了,准!真他妈准!看老爷子单手打球是我活这么多年看到过最享受的事情之一。用老爷子自己的话说:“能逼我上左手的小屁孩还没生出来呢!”
我去“杀手”的时候老爷子正在和几个其他中学的孩子单手打球,用单手将这些好胜的男孩们打得满头大汗求胜无门是老爷子很开心的事情,这个深不可测的老人有时就是这样天真,孩子一般。我走到老爷子常坐的小凳子边端起他那个破旧的茶缸一口气将里面大半缸茶水全干了,老爷子将球杆立在门后,对两个孩子说:“你们玩儿吧!我累了。”
在两个孩子长出的一口气中,老爷子走到我身边,说:“慌慌张张的!”
“房小磊走了。”我放下茶缸观察着老爷子的反应。
“我知道,退学了。”老爷子开始卷自己的旱烟,烟丝是金黄色的,很好看。
“是失踪!他爸葬礼之后他就失踪了!他妈正满世界找他呢!”
“失踪?不可能,肯定是这小犊子自己跑哪儿野去了。你这么紧张干啥?”老爷子一边说一边用干裂的嘴唇沾满唾沫反复抿着包好的旱烟。
“老爷子,我想帮房小磊他妈把他找回来。”
老爷子用他单手打球时经常出现的眯缝着的眼神看着我,半晌,说:“流氓假仗义。你能帮上人家啥?他妈下岗你给他妈找工作?他奶奶病重你去治病?他爸死了你能给弄活了?房小磊自己连学都没的上了你能给他找个学校?省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