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吟诵·文化·家史(4)

晚年所思 2 作者:周有光


我们家原来在青果巷,大概靠西头,是叫“礼和堂”,坐南朝北,是靠在河旁边的,街的对面有一个叫“贞和堂”,比我们的房子大,可能姓张,我记不清楚了,还有“八桂堂”。“贞和堂”和“八桂堂”都在青果巷的北面,是坐北朝南的,他们两家都是清朝造的房子,比较讲究。因为是历史传统,“礼和堂”这个堂名跟做官有关系,认为住在这里边是光荣的。我们的房子比较老,是明朝的,大门里面有个空地,就在那里造了新房子,跟老房子接在一起,新房子外面看不出来,进到里面去才看得出来,我们住的是新房子。

过年的时候,家里挂着曾祖父、曾祖母、祖父、祖母的像,人像很大。大厅、里厅,还有我妈妈住的一个小楼,旁边有一个大房间,也等于是一个厅,接待客人的。这种地方都要把人像挂起来,曾祖父、曾祖母的一辈是挂在大厅的,祖父、祖母是挂在里厅上面,还有挂在小厅里面的。我们只知道祖父、曾祖父的号,不知道大名。因为小的时候不许讲大人的名字,要避讳的。我记得我的曾祖父叫润之,叫润之公,我的祖父叫逢吉公,怎么知道的呢?过了年,要把人像卷起来,上面要写号的,不然你找不到的。

我的父亲在中学里面教书,那个时候是没有大学的。我小的时候,家里就发生了矛盾:我的父亲有姨太太,姨太太有孩子。我的母亲说常州的亲戚太多,过的都是封建的奢侈生活,受不了,我们是坐吃山空,再多也要吃光的,所以搬到苏州去了。在常州我们是大家,在苏州完全不一样,只有一所房子,破破烂烂的,就把房子卖掉,我们租房子住,变成了小户人家。开头我母亲用各种办法维持这个家庭,后来我的姊姊从学校出来工作了,工资可以补贴家里。我的父亲和姨太太留在常州,从我读中学的时候就分开了。

我是常州中学毕业的,在常州中学,有一个碑。我读常州中学的时候,我的家已经搬到苏州了,可是那时候觉得常州中学办得比旁的中学好,所以还在常州读书。那时候都住在学校里面,礼拜一到礼拜六都不许出去,只有礼拜天可以出去。所以,虽然在常州读书,学校的一些事情我知道,学校外面我不知道。有许多亲戚,我都不知道他们的名字,因为我很小的时候,都是按号叫什么伯伯、什么叔叔的,不知道他们的姓名。

我的父亲和姨太太家里的情况,我也不了解。抗日战争,我跟我母亲逃难到四川重庆,听说我的父亲跟姨太太逃到乡下,消息都完全隔断了。我是1949年回国的,回国以后,才慢慢地知道有个弟弟在上海,这个弟弟是姨太太生的,后来找到了弟弟,联络上了。我的弟弟前两年去世了,弟媳妇还在上海,他有几个孩子,有的在上海,有的在香港。

因为我们走出去了,我从常州到苏州,到上海,到国外,越走越远,没有机会到常州去,我跟常州很隔膜,记忆很少,就是这个道理。一直到纪念瞿秋白逝世60周年,在常州开一次学术研讨会,我去了,呆了三天,我去看看青果巷还有没有,去一看,找不到了。怎么找不到呢?青果巷原来很小,现在路放宽了,把前边的房子拆掉了。后来我就打听了,有人告诉我说,这个地方就是从前周家的老房子,大门都被拆掉了,我就去问问这里住的是什么人家,他们说这里住了十几家人家。后来就没有机会再回家乡。

对于我们家庭,太平天国是一个很大的打击,辛亥革命又改变了它,还有不断的革命……

我的健康。其他方面都很好,就是耳朵背得不得了,看人要戴眼镜,看书要戴看字的眼镜,老了,就麻烦在这些地方。人过了90岁,什么都退化,我80岁一点没有老的感觉,90岁的时候就感觉到了。注:本文由秦德祥记录整理,并于2009年2月4日经周有光先生亲自审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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