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6)

世纪病人 作者:李晓桦


不管你个子高矮、手脚长短、身材胖瘦、肌肉多少,你的脚离地面的高度、你的手距胸前的角度、你的腿踢出的速度都要整齐划一,甚至可以用木匠拉线。而这就意味着,每个人要发出的力量和速度是不一样的。没有两片相同的叶子。

我很喜欢一个人站在队列前,讲解走路的要领或者示范动作,那感觉像是领舞,又像是独舞。我把“齐步走”、“正步走”、“便步走”等等各种姿势的走路当作艺术,行为艺术。在那种整齐划一、节奏单调之中,体会丰富,体会变化,体会美。

我很享受。享受这种特殊的舞蹈。你看过爱尔兰的《大河之舞》吗?真是精彩至极,人家把舞蹈跳得像是走路,走着路就把舞给跳了。我们跟人家反过来,我们是把队列走得像是舞蹈。这是另一种大河之舞,更壮观的大河之舞。这是步兵之舞。

新兵下到连队的第一天,为了感谢连长收回了让我去炊事班做饭的成命,使我能够当一个真正的兵,一个步兵,一个走路的兵,我晚上独自到队列训练场去练走路。

一月的辽东半岛,海风很强。天上有月亮,好像挺圆的,不知是将要圆还是圆过了,反正我没有顾得看天上的月亮。我的眼睛要看地下的白线,一条又一条白线排列整齐,延伸开来,每条白线之间的距离是七十五公分,一共有一百二十条白线,按照《队列条令》的规定,齐步走行进的步速为每分钟一百二十步,每步的步幅为七十五公分。

我在这个画满白线的队列训练场上,度过了无数晚饭后到熄灯前自由活动的时间。起初,我要用眼睛的余光去感觉地下的白线以保证步幅的准确。很快我就可以眯上眼睛,立正站在第一条白线上,自己在心里下达“齐步走”的口令,在第一百一十八步的时候,再下达“立 —— 定”的口令,然后立正站在最后一条白线上。我不用睁开眼睛去看,肯定不会错。

再以后,我的腿就变成了尺子,丈量大地的尺子。一般来说,二三十米甚至百米之内的距离,用不着尺子,有我在,我用脚去量就行了。步兵的脚。

这功夫一直在我的身上。随着岁月流逝,我曾经拥有的很多功夫都已不复存在,有的是被废掉了,有的像是根本就不曾有过。但是走路这个功夫一直伴随着我,很忠实,很管用。我的童子功啊。

现在,我走在温哥华西区这所叫作麦吉的中学的外边。我以中国步兵的标准步伐,每分钟一百二十步,每步七十五公分,行走在麦吉中学校园外的人行道上。

学校是长方形的,在这座充满起伏的滨海城市里算是很平坦了。校园外是一条绿地,大约一米宽,然后是一条水泥预制板做成的人行道,也是大约一米宽。这条围着学校的人行道东西长二百米,南北长四百米,绕行一圈一千二百米。我一圈一圈地绕着,每圈九到十分钟。有时我会数步子,因为无聊,因为心里很忙也很空。像是在想着什么又像是什么也没想。数着数着就会数错了。于是又重新开始数。当步兵的时候不会数错。不过那时候也不会数这么久,没有那么多的闲工夫让你数。

我一圈一圈地绕着,常常会记不清到底是第几圈了,是第四圈还是第五圈呢?我的记忆会出现误差,但我的脚步不会。我只要看一下手表,根据时间就能准确判定我正行进在第几圈。如果是在三十到四十分钟之间,那肯定是三圈以上,五圈以下。如果是在四十到五十分钟之间,那肯定是四圈以上,六圈以下。

我一圈一圈地绕着,我绕,我绕,我绕、绕、绕……我把自己给绕晕了。绕吧,绕吧,绕死算啦!绕死拉倒!

走啊走啊,像一个监狱的看守;又像一个伺机劫狱的人。走啊走啊,想象着儿子在学校里边会是什么样子?跷着脚、长腿通过桌子伸到老师鼻子底下?一边翻着书页一边打瞌睡?昨晚睡得太晚可他哪夜睡得不晚呢?或者英语跟不上因为这儿的英语跟中国学的不一样?想到他带回家的那包避孕套,我本来出着热汗的脚心就一下子凉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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