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我听到各种腔调、各种味道的汉语,丰富之极。我说过我对汉语的方言、语调、口音极其敏感,这得益于我的军旅生涯、记者经历和商海漂泊,加上我在这方面特殊的天分,我能在对方一开口,就听出是哪儿的口音。可是在温哥华,我却完全失去了判断力,明明是东北的大子味儿,咋又整出来台湾的嗲声嗲气呢?明明是粤语的短舌头音,说着说着就变成了儿化音的京腔。
在电话里听着这些分不出年龄、看不见丑俊的女声,听着那种串了味儿、变了种的汉语,有时让人感到很舒服又很放松,有时又是真叫人起急呀。
虽然她们的声音、语序、腔调完全不同,可她们对我的回答却完全相同。我请她们帮我查查回北京的机票,她们都要我提供计划出发以及返回的日期。我说我现在还没有计划呢,你们就帮我查查票价吧,我比较比较。她们说每天的票价都不一样,没有具体的日期是无法查询的。我只好随意说一个日子,然后假装很认真地记下那一天的机票价格。
所有旅行社的订票电话都被我打遍了,而且还是不止一次地打。
久而久之,所有旅行社都能听出我的声音了。后来,只要我一拨通电话,就会有一个女声很礼貌也很冷淡地说对不起先生,没有具体日期我们是无法查询和报价的,请您确定了归期再打电话来,谢谢!
再后来,我发现我连电话都打不进那些中文的旅行社了。当时我还纳闷儿呢,后来才听说人家的电话有黑名单功能,上了黑名单的号码能被自动识别并显示,只要你一出现,系统自动掐断。断掉你没商量。
你们问我归期,归期,归期何在啊?
君问归期未有期,何时何处是归期?
17
后来,我不再打中国国内的电话,也不再打加拿大国内的电话,我什么电话也不打了。当然,也没有人打我的电话。我明白了一个事实,没有人知道你的号码,也没有人需要打电话给你。因为你在外边,无论对中国还是对加拿大而言,你都是外边的人,外边的人就是外人。你把自己禁闭在世界之外,你已经界外了,谁也不带你玩了,因为,你出界了。
电话机成了我家里毫无用处却又不可或缺的摆设。手机也一样。
有一天夜里,我已经睡下了,但还没有睡着。我突然想起我的电话已经很久都没有用过了,不知道还能不能用了。都说是用进废退,这电话老不用,是不是也会废掉呢?
想到电话会被废掉我就很紧张,要是真有人找我却打不进来电话,那多误事啊。就说那天那群哥们儿在北京大喝,轮着跟我聊,轮完了再接着轮,把电话机都打得发了烫,还不撒手呢。他们那边酒喝得热,我这边听得也热,真想加入呀。他们那边也喊成一片,他们喊你来你来,你赶紧来,你打车来,打飞机也行啊,我们等着你,你不来我们不散,不来你是小狗。我就喊说不等我你们是小狗。喊着喊着我觉得我也高了,我发现这电话也能传导酒精呢。但我知道当小狗的不只是我,都得当!我也去不了,你们也等不了!
如果此刻,他们想找我,而我的电话坏了,那我的损失多大啊!这个念头把我吓了一跳,就是我的电话被废掉了这个念头。
想到这里,我一跃而起打开台灯。我要试试我的电话,包括座机,包括手机。问题是,往哪儿打?此时,加拿大的国内正是深夜,不行。中国的国内时间虽然合适,却没有合适的人。我知道这会儿他们或者在午休,或者在开车,或者在开会,或者在拉屎,总之他们都不方便接电话。
即使有谁接了电话,说什么呢?那些曾是无话不说、可以彻夜长谈甚至一聊就是几天的老朋友,过去谈话的内容绝不会提及一个字儿的生活琐事,如今在越洋电话里除了说说天气,说说时差,说说食物,再往下,电话两边的人都知道,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最靠谱的人只有自己。最可靠的办法是自己打自己。也就是说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用你的手机打你的座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