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英发现自己有了个性格异常古怪的徒弟。起先她只是觉得他太内向,羞答答怕说话,腼腼腆腆像个女孩子,男孩子相貌像他这样文静和漂亮实在不多见。他常常静静坐在那儿,想不完的心事,木木地仿佛一尊塑像。脸上永远一种病态的苍白,大眼睛美丽而且忧郁,最惹人注目的却是他那只具有古典意味的鼻子。“张英,你这徒弟怎么回事,三拳头擂过去,屁都没一个,怎么回事?”厂里的同事和张英闲聊,忍不住带点气愤问她:“他对你也这样?”
“人家是干部子弟到我们这样的小厂来,不习惯。”
“算了吧,”闲聊的同事说,“如今这年头,不下乡,就便宜他了,干部怎么样,多大的官呀,到这儿来摆阔。”
张英不得不护着徒弟:“到底是小孩子,才十七岁呢,再说,你想他腿也有些毛病。”
“哎,这就对了,十个瘸子九个坏,心理都不正常。”
张英把话题撇开,她不愿意别人这么说她的徒弟。几乎从一开始,她对迟钦亭就有种特殊感情。她小心翼翼对门口望了一眼,担心他会像幽灵一样悄悄回来。迟钦亭小时得过小儿麻痹症,一条腿是跛的,为了不让人轻易看出来,他走路出奇的慢和庄严。他总是无声无息进进出出,常常冷不丁吓张英一跳。有时,她正和他随意说着话,猛一回头,人早不知哪儿去了,要不就是以为他不在,突然发现他一个人正静静地坐在角落里。
时间过得很快。那时候贴墙上的单张年历又重新流行,张英从工会要了新年历回来换,换好了以后想想,迟钦亭进厂也快一年。学徒照规矩三年才能满师,她作为师傅,也没有什么技术可教徒弟。检验工只要学会了使用各式各样的量具,除了“认真”二字,并没有多少难度和技巧。何况张英自己半路出家,她原来的工作是装配,成天拧不完的螺丝上不完的活塞。
迟钦亭一声不响走回来。他慢慢走到了工具箱前,把带出去的量具一件件重新放好,工具箱里放着一小截自来水管,这是张英向水电工要了准备偷偷带回家派用场的,迟钦亭拿起来看了看,也不问哪儿来的,朝着角落的垃圾桶扔去,咚的一声,狠狠吓了张英一跳。
“回来了。”张英讨好说。
“几点了?”他拿了肥皂盒准备去洗手。张英连忙看手表,说:“嗯,该吃饭了,我去拿饭盒吧。”迟钦亭一边去水池洗手,一边说:“不,我去。”张英说:“算了吧,今天我去就是了。”迟钦亭有些不高兴,站在门口,回过头板脸说:“我说我去就我去。”张英知道徒弟的脾气越说越僵,只得讨好让步:“那好,我来热菜。”
工厂里干活都在食堂蒸饭,自己从家里带菜。张英偷偷备了个小电炉,每天吃饭前热热菜,迟钦亭的菜放在大白搪瓷缸里,回回大半缸,有荤有素十分丰富。菜热得差不多,迟钦亭捧着两饭盒回来,进门就说:“你这饭盒真难找,每次都找半天。”张英饭盒的右上角刻了朵小花,食堂的光线极暗,要想辨别雷同的铝饭盒的确不容易。张英不止一次想到了要重新做个记号。
车间里特地隔了间小屋给检验工放贵重量具,这小天地本来是车间女工聚集的地方,一到吃饭时间,人多得坐不下,自从有了迟钦亭,人渐渐少到了没有。迟钦亭永远是不高兴。来串门就得看他那张脸,别人想想犯不着。师徒二人已经习惯了闷声不响坐那儿吃饭。一种极特别的氛围,迟钦亭孩子气地认真吃着,铝质匙子有节奏地刮饭盒,张英忍不住要侧过头来看他。
吃饭时,电炉上照例烧大半脸盆水。这水被张英用来洗师徒二人的饭盒,习惯上都是由迟钦亭拿出去在清水里过一过。迟钦亭属于那种有洁癖的男孩子,一日里露天的水池边不知洗多少回手。水池再过去十米处便是那简陋的厕所,又矮又小的窗子,芦席搭的顶。厂里边女工比男的多,常常有人一边聊天一边站那儿等。洗干净了饭盒,他捧着无精打采地往回走,张英出去串门了,他一个人走到角落里,背靠冰冷的铁皮工具箱,瞪着眼睛发呆和想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