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前姐姐和母亲的对话对迟钦亭来说记忆犹新。当时正吃晚饭,话题突然转到了青青身上。姐姐问母亲:“妈,你昨天见青青,说什么了?”迟钦亭一惊,牙齿咬了一下舌头,疼得含着嘴吸气。“说什么?”母亲有些奇怪,“没说什么呀。”青青是她女儿的同学和好朋友,过去常来常往,中学毕业后在郊区的农村插队,昨天正好街上遇到,极随便地聊了几句。“真没说什么?”女儿不放心问着。“怎么了?”母亲依然有些奇怪。“没有就好。我还以为你得罪她了。要说也怪,她已经多少时候不到我们家来了。今天我碰到她,叫她来玩,她答应了,到了大院门口,怎么也不肯进来。”母女俩青青这样青青那样说了一阵,迟钦亭胸口有一种别扭,默默吃了一连串白饭,临了,筷子在空碗里捡米粒。
几乎是从第一次见面,迟钦亭就喜欢上了青青。青青家住得离他们家并不远,常常放了学,说着笑着跳着和他姐姐在院子里玩。小书包就扔在地上,踢毽子跳橡皮筋。全是女孩子游戏。男孩子们都不情愿和跛脚的迟钦亭玩,迟钦亭最大的乐趣,是和姐姐与青青一起跳橡皮筋,三个人的游戏实际上是两人玩,迟钦亭拉着橡皮筋木桩似的竖在那儿永远是个陪衬,他姐姐和青青蹦得满头大汗。青青有时好心叫他一起玩,他总红着脸说自己不会。迟钦亭害怕出丑,更害怕他姐姐毫不留情地突然拿他的腿取笑。
那时候她们刚上中学。社会上乱得根本用不着上课,上了课也用不着做作业。男孩女孩成天都玩。迟钦亭记得青青老是一双带搭扣的红皮鞋,短裙短丝袜,玩起来,那细细长长充满活力的腿动个没完。记得有一次她们要到城市的另一端去看部纪录片。迟钦亭闹着要一起去。姐姐说:“我们女孩子一起玩,你是男孩子,跟着我们干什么。”迟钦亭的绝招唯有拖住姐姐不放。姐弟俩动手打起来,先是姐姐哭,然后轮到弟弟。终于由青青发话,她站在迟钦亭一边,掏出自己的小手绢为他擦眼泪。还有一次情形相仿佛,也是姐弟俩动手,迟钦亭掏出削铅笔的小刀,把姐姐的橡皮筋割得一段一段的。姐姐和弟弟分头哭泣,青青却走向了迟钦亭,用好话哄他别哭。越哄越委屈,哭得越厉害。当时他想,要是青青是自己姐姐,多好。
小姑娘的青青变成了大姑娘。迟钦亭也体验到了自己身心发生的变化,出于那种不用说的感情,每当青青上他家来玩的时候,迟钦亭都有一种近似恐怖的不好意思。他总是偷偷一人躲在另一间屋子里,又总是忍不住一次次出去向姐姐问这问那。他很少再和青青对面说笑,尽管这种场合说给姐姐听的每一句话,相信青青都能听到,就好像青青说的每句话他都能听明白一样。他的初恋情人是个毫不含糊的文学爱好者,迟钦亭曾经极成功地翻过姐姐的抽屉,抽屉里放着一本向青青借的笔记本,翠绿色塑料封面笔记本里摘抄了《牛虻》中的大段对话,从姐姐无心的谈话中,迟钦亭不断很轻易并且不露痕迹地知道青青爱看什么样的书。
短暂的午休时间喘口气便过去,车间里又响起机床轰隆声,迟钦亭的心事还没想完。张英蹑手蹑脚走进来,笑着对他做了个手势,让他继续休息。检验工的活儿十分轻松,张英一个人顶着都不觉得累,她打开工具箱,挑了几种量器具含笑而去。
迟钦亭继续坐在那儿休息,发呆和想心事。青青不愿登门的消息按说不该使他太难过。他早就有了充分的心理准备,自从打城市另一端那家邮局出来,手上还沾着湿糊糊的糨糊残余,他便意识到自己已经走到尽头。少年故事的最后一页翻了过去。新的无尽无望的等待正使他麻木,他并不奢望青青会爱他,甚至都不奢望青青会回封信。那是一种最最空虚的等待,一种没有任何内容的盼望。他心甘情愿扮演永远的失恋者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