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3)

美女指南 作者:叶兆言


他的梦想是重复出现的戏剧性场面,是青青遇到了一位比他强的白马王子,美满的结合受到种种挫折,他为了青青的幸福不断作出牺牲,牺牲的方式千姿百态,有时壮烈有时委婉,想到青青在为他流下感激的眼泪,迟钦亭心满意足死而无怨。

现实中的青青对他并没有多少意思,她也许根本就没有把这样一位小弟弟放在眼里。迟钦亭永远忘不了那天的遭遇,大约是寄出《复活》的两个月后,正下着蒙蒙细雨,他们两人谁也没有打伞,匆匆走过时匆匆地照面,青青显然不愿理他,小嘴富有表情地撅了撅,眼神迅速转向别处。一瞬间的遭遇成了永恒。空气中蒙蒙的细雨仿佛无数个小虫子在飞,湿的感觉渐渐加强加重,先是头发和脸,紧接着是肩膀,最后浑身湿透。羞辱的记忆像墨汁泼在了宣纸上,一圈圏渗出去,深淡不一的湿印成一朵盛开的鲜花,花朵之上点缀着亮晶晶的露珠,那是迟钦亭在心里悄悄淌下的泪。

迟钦亭懒得去想再一次遇到青青会怎么样。那次悲惨的遭遇差一点使他得肺炎。连续的高烧伴随着剧烈的咳嗽,打针吃药全不见效。负责替他看病的一位戴眼镜医生很有些束手无策。他住在一个朝南的病房,高高在上,就靠着窗,窗外是连绵不断的秋雨。他姐姐和母亲天天来,一次次上楼下楼,又着急又嫌烦。请了几位医生来会诊,说了一大堆可能性。没人知道迟钦亭是心甘情愿乐意生这场病。

车间里的机器带着怪异的呼啸声,突然接着命令似的全停了。张英回来说:“见鬼,刚上会儿班就停了电。”

迟钦亭站了起来,伸了个有点夸张的懒腰,想随便说句什么,嘴张了,词儿一直没出来。车间里几位活跃分子笑着进来,甜甜地喊了声:“张师傅”,各人找了样东西当凳子坐,又把脸盆翻过来略微擦擦当桌子,捋袖擦掌要打牌。张英说:“发霉,怎么跑这儿来打牌,都给我出去。”众人笑着抓牌,说:“凭你张师傅,哪能说这话。”张英忍不住笑:“别跟我说好话。”

众人说:“不是说好话,实在是你张师傅人好。”又说,“车间主任要是和你一样,我们早就到主任办公室去了,那儿现成的桌子椅子,多好。”

迟钦亭饶有兴致地在一旁看。张英扫了他一眼,走上去假装要捣乱,嘴里说:“要打牌,可以,不过要带我家徒弟一个,借地方也没那么便宜的事。”

迟钦亭连忙摇手说不,张英极果断地抢过一家牌,硬往他手上塞。众人都说护徒弟也没有这么护的。张英说:“别废话,今儿是打定了,我家徒弟不来,我来。”众人连连求饶,说她那水平也想上场,还是让迟钦亭来算了。迟钦亭当真坐下去就打,一时间围了许多人看。他越战越勇越出风头,旁观者先还说他到底有师傅护着,尽抓好牌,事到临了,不得不对张英说,她徒弟打牌,实在有些鬼精灵,张英听了好不得意。工厂里单调的生活点缀着极小的变化,有气无力老牛破车般向前滚。总算年关将近,大家都没什么心思干活,提前聊天过年。这是迟钦亭工作以后第一次过年。张英有一天问他,过年期间到哪里去玩。迟钦亭想了想,想不出可以去的地方。他性格内向,同学中没什么谈得来的朋友,一起进厂的学徒天天见面都没话说,何苦大新年里冒失地闯到人家家去聊天。张英知道徒弟脾气,找出各种各样话来开导他,一年到头难得新年这几天,痛痛快快玩玩也不为过,她邀请迟钦亭上她家,她丈夫是夫子庙永和园的厨子,烧得一手好菜。

迟钦亭父亲所在的农场也放了假,他脏兮兮回到家,就站在家门口,跟老婆要了替换衣服,直奔澡堂理发店。吃晚饭时,面貌一新的父亲问起儿子工厂的事,什么都觉得新鲜。渐渐话题集中到了师傅身上,父子俩越说越热乎越来劲,做母亲的难免有些嫉妒,用筷子敲了敲碗,对男人说:“今天也不知哪来的那么多话,好家伙,自从你上次走到现在,你问问你家儿子,总共有没有说过这么多。”儿子说:“和你有什么好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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