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我梦见最多的是老家的风景与村庄,我几乎没有梦见过城市。在国外旅行时我也会格外留意乡间的老屋。这次在日本,看到一些江户时代留下的房子,我虽然为之赞叹,内心却有不平——我家原本有一栋带天井的几进老宅,据长辈说便是被日本兵烧掉的。几年前,当我为写《一个村庄里的中国》搜集日军在我老家所犯下的种种恶行时,更是满腔愤懑与伤感。
因为上述原因,每当我踏上日本的土地时内心,难免被另一种悲哀笼罩——同为东土,这个深受中国文化影响的岛国,何以在其文明的母国衰落之时,举起了屠刀?
无论是聊天还是在一些书上,我接触到一种非常流行的辩解。有人会说,帝国主义化和法西斯化是因为日本在近代化过程中向西方学坏了。言下之意,东土原本和谐完整,怪只怪“西风吹裂了东土”。我当然不能认同这种寻找替罪羊式的解释。我并不否认对西方的学习在一定程度上“帮助”日本走上了邪恶的道路,但它只是无数稻草中的一根而已。虚荣的天皇、试图以侵略谋求发展的失意武士、鼓噪战争的无良媒体人以及脑壳小得只装得下天皇的农民,他们哪一个是西方教出来的?
这可真是找对了尺子量错了对象。在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里,最重要的是强弱对比。没有学习西方之前,日本也曾试图吞并比它弱小的琉球。就算向西方学来的器物之变将日本带到了某个“tipping point”(引爆点),但最终影响日本国策的仍是日本对周边国家的强弱判断。试想如果当年日本确信在军事上将输给中国,它一定会收起尖牙利爪。至于后来自不量力地袭击美国,那完全是日本在陷入战争泥潭之后的疯狂。
以“西风东土”统括此书,与上述争论有关。西风是流动的,它像是一种观念的潮流,四处飘荡;而东土是凝固的,它包含着人与附着其上的传统和习俗。风可以帮助花蕊孕育,也可以吹落花蕾,但风不会让一粒樱桃的种子长成一颗土豆。土地里有什么样的种子,孕育什么样的果实,终究都是土地自己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