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笨拙,摸不到鱼。内行的同伴告诉我,要跟在大人后面摸,大人们一队队摸过去,摸走的少,漏下来的多。水被蹚浑,惊慌的鱼在能见度近乎零的浊水中乱窜,撞人的腿肚子。双手在水里摸,手没有眼睛,如果手有眼睛,能见度也是零,摸索就真个变成了摸索。鱼都撞到我手里了,但我的手一次都没有比鱼快过。每一次鱼撞到我但捉不住的感觉,就像是我反倒被鱼在摸。我摸不到鱼,很沮丧。
摸的是子鱼,海边的围堰放水,这滩涂只剩下一尺来深的水,而子鱼是成群的,小孩儿手臂般粗,手电筒般长。溅在身上头脸上的泥浆,被夏天的太阳晒成干泥巴,在皮肤上结泥痂,海水渍得皮肉通红,会起霜,似盐花。为什么要去摸鱼呢?因为所有的小孩儿都去摸了。摸鱼仿佛是人的天性,鲜有人见到可摸又摸得到的鱼而瞟一眼扬长走过的,尤其是小孩儿,小孩儿是没鱼也会在池塘里乱摸一气的。
我与水无缘,海边长大不会游泳,海水里别人不用力时会浮,我不用力时要沉,淡水里更不用说,不过淡水比海水好喝。石头是要沉的,但海滩上有浮石,一种会浮的石头,养在水缸里,能去积水的异味。木头是会浮的,也有不浮的木头,比如沉香。我不会浮,如果是石头就不是浮石,如果是木头就是沉香。这是禀赋,天地万物都这样,不浮就合该是不浮。
我家门前有口大缸,缸里养着一条泥鳅。那不是一般的泥鳅,是一条蜡黄的已长有两条长须的小手掌般阔的老泥鳅。一年前荒村的水库见底,小孩儿们去水库底捉泥鳅,我只有在旁边看,我连鱼都捉不到,泥鳅是连想捉的念头都没有。后来好娘给了我一条鳅王,我一直养着。每当我伏在缸口看泥鳅时,我父亲总用不屑的眼光打量我,有嫌我没出息的意思。
没出息仿佛已经注定,因为我与鱼也无缘。当别的小孩儿摸的鱼都快把小木桶盛满的时候,我还是桶也空空,手也空空。他们贪婪而起劲儿的表情让我更惶惑,我羞愧得只想变成一条鱼,一条连他们也摸不到的鱼。
汪洋里其实都是鱼,有无数的鱼在游。脚下的泥潭水越来越稠,稠得鱼都不能呼吸,鱼木讷地在水面张嘴。有一条失了魂的鱼,在我面前浮着,大口吸气,我好奇地用手指碰了它一下,它连转身都浑然无力。我把它轻轻地捧起来,鱼如释重负般躺在我手里,仿佛我救了它的命。我感激这条鱼,竟有因为感激而想把它放回海里去的念头。当真想这么做时,感激马上破灭。我就这样捉到了平生里唯一的一条鱼,其实它并非是我捉来的。
我一生里感激过许多东西,而感激鱼,就只有这么一条。
海上有一种风的名字叫“山切”,空气从山上切下来,能把海上的船摁到水面下。我们摸鱼的那天傍晚,回来的路上,天突然变脸,山风飞沙走石,天暗得一下看不见,一群小孩儿哭喊着连滚带爬赶在路上。到了荒村的庙前,一道霹雳打在庙旁的大树上,一刹那的闪电里,树的影子在庙屋的屋顶上,张牙舞爪像是树恐怖的魂。同伴把所有的东西都扔了,而我紧攥着那条鱼,一直逃到家里都没有松手。
蝌蚪其实不好看,比泥鳅、小鱼差多了。蝌蚪好捉,往往成群结队,小孩子对成群结队的东西都欢喜,比如雁。雁叫长空,行行南飞,我们都会从屋里跑出来,伸着脖子仰望,眼神里都有些痴迷。蝌蚪在浅水里游,也是排着队的。蝌蚪逆水而游时,对着流来的新鲜的水,小尾巴令人眼花地舞动,身子却不是很敏捷。
蝌蚪捉来养在明亮的玻璃瓶里,是我们的玩物。瓶里蝌蚪的数量是要比的,一如比欢乐的多少。我那时三四岁吧,尚不能自己捉住蝌蚪,所以没有蝌蚪,只有一瓶清水。
一个人坐在石头上,看着身边的清水出神。清水清得无一点尘浊,阳光也出奇的纯,在水里闪光。
外婆是小脚,四季都是玄衣,60岁过后,满头的头发都白。她在水沟边巡逡,迟钝而吃力,想捉住水里波光一样粼动着的蝌蚪。三月田畴的田埂边,新泥湿滑。她从水沟的下游跟着一群蝌蚪到上游,又到下游再跟另一群到上游。她就佝偻着腰身在沟边一个地方等,眼神绣花一样凝视着水面。伸手,够不着水面。
蝌蚪过来了,外婆紧张地准备着,猛一捞,外婆掉到了沟里。吃力地从沟里爬起来,身上的衣鞋都是湿的,一只手紧握着,手里有一只蝌蚪。
清澈的瓶里有了一只蝌蚪,它朝着四壁的光亮处游,它以为瓶壁外的世界也是清亮鲜活的水。
外婆坐在大竹椅里晒太阳,纳着鞋底。我在旁边坐在小竹椅上晒太阳,看瓶里的蝌蚪。